作者:谜之面包bread 更新时间:2023/12/9 10:59:02 字数:5319

书架的密集让档案库中空气的流通变得异常困难。这样的环境不免让我思考起了呼吸太快是不是会有窒息的风险。皮鞋踩踏着地面传阵阵空洞的回响,至少在被灯光照亮的这里,那声音算不上恐怖。我们停在了一个刻有鹰隼纹路的木门前,终于有什么能将我们与档案库区分开来了。推开门,那是一间办公室,作为一间旧时代的产物,它意料之外的并不是那么干净简约。房间的中央是一张檀香木办公桌它压着一张红色的矩形地毯。桌上放着红色的香薰蜡烛,它散发的花香我无法比喻,但那味道我一辈子都不回忘记。角落里有三座档案柜,他们的油漆有着不同程度的脱落,与其他的东西显得格格不入。最左边的档案柜上放着一幅向日葵园,而最右边的柜子上放着一束洁白的干花。跟着男人进入办公室,他走过了办公桌然后伸出了手。

“坐吧。”他说。

从墙角将椅子拉到桌前,我坐了下来。四目相对男人眼中的忧郁并没有让我为持续的对视而感到尴尬。

“安德烈维奇。我的名字。”

我伸出手。

“我...”

“帕维尔上尉是个有很有趣的对象,你的眼光很好,真的。”

“谢谢。”

安德烈维奇起身查看起了桌上的饮水机。

“喝茶吗?”

“嗯。”

“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要留你下来?其实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欢迎仪式,基本上每一位这里的职员都来过这里。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我就是答案库的管理者,当然没必要这么拘谨,虽说是管理者但我的职位也只是比想象的要更加卑微。”

说话间他已经将茶水泡好。

“来。”

他将茶水递给了我。

我接过茶。

“谢谢。”

他闻了闻茶。

“小时候在上面我可一点都不喜欢茶叶,到了现在就和伏特加一样根本离不开了。你去过地上吗?”

“末日前没有。”

“哦,婴儿潮。”

“嗯。”

“来到地下之后许多人都对世界感到了绝望,所以性成为了最好的发泄,在那之后就有了你们这一代。”

我默认了他的说法。

“值得庆祝,你还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个,愿意干这行的基本上都忘不了过去的美好。”

“可以想象。”

“嗯。”

安静没有回荡太久。

“喝点伏特加吧,这么特别的时刻茶水太扫兴了。”

“不会太破费了吗?”

“破费,在莫斯科,你是认真的吗?”

看到我的沉默,安德烈维奇一边从柜中拿出玻璃杯与斯米诺伏特加边解释到。

“曾经的那个时代,钱不过是个笑话,只要一句话我们口中的钞票就会变成不值钱的废物,在时代的滚滚洪流面前,我们只能赚多少花多少。”

“如果病了怎么办。”

“病了?哈,上尉的事儿你比我清楚吧。”

他倒上了酒。

“庆祝这该死的癌症。”他轻敲桌角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我装模作样的学着他的动作。

“喔。”安德烈维奇甩了甩脑袋,然后放下手中的杯子。玻璃杯与桌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向我。“好了,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

“嗯,谢谢。”

“拘谨是好事,再来。”他又一次给面前的酒杯倒满了烈酒。

随着又一杯伏特加的下肚,安德烈维奇的姿态分外放松,他靠在那看不出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做成的办公椅上,毫无疑问,他正在享受着酒精流淌于血管时的暖意。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向桌上的相框,那是当下的最高领导人,一脸横肉的男人让我实在是不愿意提及他的名字。

“怎么样,我们的末日?”

“对我来说末日就是常态。”

安德烈维奇毫不在乎地指向画框上的男人。“那个人,末日有一半是他的功劳,你知道吗?”

我看向他。

“什么名族荣誉在生存面前都是放屁,无论是多么崇高的人,看到那个蘑菇云升起的那一刻不过是灰尘罢了。运气好的被直接蒸发了,那些运气不好的。”安德烈维奇又倒上了一杯。“像帕维尔那么幸运的可不多,更别提那些没来得及搭上地铁的可怜虫了,看着自己一点点融化一定很可怕吧。”

“没有任何办法吗,抗辐宁?”

“抗辐宁?那玩意儿?”安德烈维奇看着手中的酒杯犹豫片刻然后放了下来,他拧开了伏特加瓶盖把我的杯子也满上了。他举起酒杯,酒精在短时间内的迅速摄入,已经让他的脸变得通红。“干了它。”

我照做。

紧随着酒杯落下,撞击木桌的声音,安德烈维奇凑近了我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要凑到了耳边才能听清。

“现在的话全部是酒鬼的醉话,所以你听听就好。”

我点头,我清楚他要说的话是实话,是没人愿意谈起的实话。

“抗辐宁根本不存在,它们只是安慰剂,面对辐射我们毫无办法,整个俄罗斯民族在辐射面前都纯粹的像一张白纸。”

“那...”

“嘘,嘘,嘘。你一定在怀疑,为什么我们这么对年对于核的研究之后还会如此无知。那是因为核的本质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就关不上了,人类亲手造就的末日,亲手毁灭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因为我们根本无法控制核,就算是我们假装自己弄明白了,用它创造了这个世纪最可怕的武器也是一样,我们一无所知。”

墙上钟表的跳让我感到了说不上来的压迫,我无暇估计安德烈维奇说了什么,从抗辐宁是假象的那个消息被抖出的那一刻起,我仿佛就已经置身于某个深渊之中。我扶着脑袋,让身体不向后倾倒,我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在这拥有错综复杂势力的地底深处,这很可能是拉人入伙的筹码。我看向墙上的时钟,秒针的跳动反复挑逗着我的神经,时间是晚上的八点十分,这从来不是一个好时间,因为我清楚的记得上尉曾经参加过的那场战争也爆发在八点。或许是酒精的影响安德烈维奇的眼睛开始向右倾斜,在他眼睛的余光中我看到了堆在中间档案柜上的胶片们。那是战争前的产物,我敢这么确认是因为上面用飘逸的俄文写着《战舰波将金号》Дзига Вертов。

“在上面的时候,电影可不止是**产业。”他轻轻歪过脑袋,然后发问。“你去过影院的后面吗。”

“见过,但是没有去过。”我撒了谎,虽说对于**无感的我来说,去到那样的场所的确有失人格。但我的确在陪伴一位好友的前提下,穿过了电影院的狭隘通道,去到了那荒淫无度的国度。在那里,只要走过一扇门就是一家酒吧,在费洛蒙的催促下,酒其实非常多余。我亲眼看见了人们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是如何变成野兽,纯粹的野性连思考都是多余。倒不是说其中没有特例,毕竟人们去到那种场合的需求各种各样,在一夜的感情之中寻找真理的人也不在少数。当然从我的角度并不认可那种所谓的真理寻找,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以性的方式来对糟糕的现实进行逃避。真正寻求真理的人,应该去到真正的痛苦之中并直面他,而不是去到那样的地方浪费人生。

“那你应该去一次,毕竟只有在看过了那种,”安德烈维奇翻了个白眼,“纯粹的垃圾之后人们才会感恩,那些具有意义的东西。Dziga Vertov用了一生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电影。地铁却只用了3天毁掉了一切。你不觉得这就和我们的文明一样吗,我们用了千百余年创造了我们的辉煌,然后我们用了三个小时把一切都毁了。可笑是吧,我们的人生和一场电影其实没有区别。”

他的话带着强烈目的性,我可以负责任的说他正在把话题朝着他所期待的方向引导。虽说如此我也必须对他说中的内容表示肯定,我们的人生的确和一场电影区别不大,甚至说是一场很差的电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遭遇之后我们可能连个安静收尾都做不到。但我不可能加入任何组织,我很清楚这点,无论是他的将要和我说的理想是多么的崇高,又或者说是这将会是多么伟大的事业,这些都与我无关。如果说我从记录上尉的生平中学到了什么,只有一条让我铭记于心,以致于说需要告诉我未来的孩子,如果我有孩子的话。那就是一切精心编织的谎言都只会指向一场骇人听闻的内战,而那些轻信谎言的人则会用尽所有办法把其他人也拉入旋涡之中,他们这么做的不为别的只是以此为借口来掩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与愚昧。

我将把酒杯推向办公桌的中央,“抱歉,茶水就不喝了,打扰了这么久,我想时间也不早了。”

安德烈维奇明显弄清了我的意图,他倾斜的眼睛在刹那间重新聚焦在了我的身上。他又露出了早些时候那种锐利的眼神。我起身想走,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又把我叫住。

“你很聪明。也是,能干这行的没几个不是聪明人。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安,要是你觉得不妥就当做纯粹陪一个笨蛋喝酒好了。除非说你的信念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牢固,必须要现在离场来否认我可能会说的一切,不然下一秒就会同意我所说的,然后加入我们。”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你的态度太肯定了,这样的伪装一下就会被人识破。”

“我不需要伪装。”

安德烈维奇拍手鼓掌。

“漂亮的回答。你的确不需要伪装,就这句话就值得喝一杯。”他在眨眼间满上了两杯伏特加,并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我。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丝毫没有减弱他的热情。安德烈维奇忽略了我想要离去的意愿把酒杯推到了我面前。“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知道一点,不管我说了什么,期望得到什么,刚刚的话都代表了我内心真实的感受,你大可宣扬我刚刚说过的话,甚至告诉警察,那毫无疑问会让我被抓起来。但你不会这么做,因为像你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把秘密讲出来,就是这一点我才选择和你敞开心扉。”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根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不,你错了,什么样的人只要透过眼睛看人的方式我就能猜个大概。就像我清楚的知道你是个善于观察直觉敏锐的人一样。细节,成败在于细节。”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我不解地摊开手。

“不想要说什么,只是想要交个朋友而已。我第一个生在地下的朋友。”

“只是交朋友?”

“只是交朋友。”

输给了好奇心,我还是坐了回来。安德烈维奇语气的转变从那一刻开始,他话语中的诱导似乎变成与某种独特的魅力结合,使得我不得不继续听取他接下来将要说到的事情。我猜测那魅力的来源是他对于内战的亲身经历。对于那场一度使得地铁秩序崩塌的内战,上尉曾经一度表示对于其的不屑,他不能理解那些曾经的理想在一些蝇头小利的驱使下居然变成了发动战争的武器。这与安德烈维奇的态度截然相反,他认为所有的理想之所以得以实现,必然是由于抗争的发生,缺少了暴力与战争,一切的理想斗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就像当初列宁推翻沙俄皇帝一样,从暴力开始从暴力结束,而正因为现实已经证明了他们道路的错误与不可行性,像安德烈维奇这样的人才期望以一场全新的暴力来结束这场错误。但这依旧说服不了我,与历史中无数次战争的发起一样,安德烈维奇选择性的忽略了战争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够抵御战争的诱惑,就像很少人能够从战争中找到真正的意义一样。开启一场为暴力做掩护的斗争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就算只有一把菜刀都可以做到。但是在常年累月的暴力之中能够铭记初始理由的人少之又少,在逐渐焦灼的战局中迷失自我最后完全失败,这才最为常见的现实。

安德烈维奇对我的观点感到不以为然。在他的眼中,信仰或者说改变莫斯科的理想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之所以对于他所在的组织有着无比的信任,正是出自于这种不可动摇的残酷现状,生活于谎言之下,唯一能够证实世界残酷的唯独一双锐利的眼睛。这是在他长年累月的记录生涯中所总结下来的经验,那些他所记录过的人,无一例外的认为自己生命的伟大与对于美好未来的期望,而他们都被骗了,未来早就已经到头了。至于他们的生命本身,更像是一个被谎言所包裹的笑话,直至一生的终结都不曾知晓,他们到底在等待着什么。那一刻他几乎说服了我,盲目两个字给我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它让我不由自主的开始思考关于我自己所处的地方。我所坚守的理念,上尉所坚守的信仰,我所写下的文字,是否都只是来自我狭隘视角的盲目。我是否也在被过去,以及历史所蒙骗,因此做出错误的决定。不过我还是发现了他话中的漏洞,那些介于狭隘视角之下的逻辑自洽,有着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视角的缺失。其实这不难理解,因为他的视角,透过眼睛所观察到的视角,也不过是一个狭隘的通道,无非也是从他个人角度出发而缺少了更加广泛思维的一个世界。当他以这样的一个视角去否定,他所看不到的人与事时,那些东西自然而然便成为了错误且不切实际的。就连他对于谎言的理解也是一样,他完全忽视了谎言对于人类文明存在的必要性,或者说他选择逃避这个问题,只是将谎言所带来的负面情绪放大,直到我对齐产生共鸣。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上尉。对于我的剖析,安德烈维奇毫不吝啬的献上了他的掌声,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反驳而感到愤怒或者说不甘,似乎连我的反驳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让我感到了史无前例的不适感。那时已是十点三十,不断向前的时间催促着安德烈维奇对我发出最后的邀请。他希望我和他再去看一次电影,一部只有电影院老板愿意看的电影,一部像是《战舰波将金号》一样,具有真正意义的电影。

我断然拒绝了他的邀请,这与我几近动摇的观点无关,至少我期望如此。以疲倦为借口我结束了漫长的会面,在穿过了工厂,食品工坊,以及平民窟后,我终于回到了我的住所。那是一间地铁员工室,末日来临前,地铁的维修人员一般会在这里度过他们的午饭时间。而现在,他成为了独属于政府的昂贵资产。荧光灯的惨白照在简陋的桌椅之上,墙壁上的瓷砖有着细小的裂缝,他们被漆黑的水泥膏聚在一起,好像随时都会因为多年的压力骤然倒塌。天花板上有一个风扇,它被灰尘包裹转得很慢一直发出烦人的声响。除开这是我目前人生中所居住过的最好的环境以外,最令我意外的无非是金属床边上的那台晶体管收音机,他与床铺一同缩在房间的角落却孕育着整个房间最令我安心的气味。收拾好了住所,已是深夜时分。平民窟的狂欢还未停止,他们永远不会停止,除非他们全部死了。我应该早就习惯了夜晚的吵闹,但它却让我无法入睡。这别于我在家中听到的吵闹,这是一种更加狂野,更加趋向野兽的吵闹。我熄了灯,转动了收音机,电台里没人说话,我听到的只有不断循环的噪音,那是我听过最治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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