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安德烈维奇的语气还算正直,面对一个轻易可以解决的问题时,他也懒得摆弄那些个手段。他以前在克格勃干过,这不难猜。他的言行举止和神态都像是秘密机构的人,只看走路姿势都能猜个大概。上尉和我说过,那可不是什么好机构,斯大林时期就干过不少坏事儿。现在估计也差不多。
档案库中他是唯一一位被允许配枪的记录员,那是一把漂亮的枪,他也爱摆弄,有事没事就喜欢拿起来擦擦上上油。我虽不懂枪,但那枪一定稀罕。地铁里可没有什么像样的枪,多数都脏兮兮的。油渍,污水,泥灰,没人在乎这些,它们有时候比《黄金海滩》那酒吧老板的下巴还脏。原谅我用这样的比喻,但他的下巴真是我见过方圆十来个站点最脏的。恶心到流脓。说回枪吧,它们多数都简陋的像一堆垃圾,像是原始人手中的棍棒。对,我们回到了原始社会,当我们来到地铁之后就回到原始社会。唯一让我们与原始人区别的,就是原始人住在天然的山洞里,而我们这些俄罗斯人住在俄罗斯情怀里,可别小看俄罗斯情怀,没了这些人造的山洞,我们或许都活不下去。
我在想什么啊?安德烈维奇的枪明明就放在桌上。是的,他破天荒的在喝酒前卸下了枪,这简直就是奇迹。安德烈维奇可是爱那把枪像是爱全俄罗斯最美丽的女人,就连那些他最需要阿谀奉承的领导们也无法将它把玩。可当时,那枪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有一万种理由拿枪射杀安德烈维奇。我知道,很多同事都认为那枪里从来不装弹,它早就成了一把只具有收藏与纪念价值的收藏品,失去了作为枪最重要的功能,也就是杀人。但我可以断言他们错了。上尉曾经说过,只有真正对于杀人有着热诚才会认真保养自己的武器。枪就是枪,无论一把枪再怎么美丽,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工业时代下用于杀人的棍棒而已。尤其放在安德烈维奇身上,那简直就是必然发生的,它一定装了子弹,甚至上过膛。我只要拿起来瞄准安德烈维奇之后一切就结束了。但我没有那么做,这点我怎么也想不通,即便到了后来,当有人真的打开了D6之后我也没有想通。或许他们也没说错,我胆小怕事儿,以后也会胆小怕事儿。我明明出生在暗无天日中,却总是期待着一些光明。光,那圣洁,渗入地底的光,它将穿透那些冰层,那些水泥墙壁最终,抵达这渴望光明已久的地底深处。哈!那太可笑了,简直不要太可笑了。不杀了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要想,这可是世界结束之后的世界啊!善良是一种奢求,它注定会毁了一切美好。
等我思索完了安德烈维奇也收起了枪,它恰如讽刺般对我说。他是不小心的,还趁机炫耀起了那枪。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啊。连白痴都知道他的意思。他收了枪后就给我递酒,我不喝,于是他也不喝。他让我坐,我就坐,他让我站我就站。我其实根本不记得D6,只是听上尉说过。他说那是以前一个仓库存了很多战前武器,包括核弹。我鬼知道他知道这些作甚,我也不是什么个大人物或者想要成为过个什么大人物。我从小到大觉得自己伟大的瞬间也只在给死人把活着的事情写在本子上的那些个瞬间。妈的,真该死,真他娘的该死。他怎么一下就看穿了我的杌陧,怎么一下就知道了我的背景?昨天还在邀请我看电影,现在就在这儿对我展开审讯。这可不是那些纳粹孽畜的地盘,这可是自由俄罗斯的地盘。在这里我们甚至可以听迪斯科,他玷污了迪斯科,玷污了神圣的迪斯科。
气大不打一处来,我捏紧了杯子,我想向他砸去,但我没有。他那双冰冷的眸子,只是看了我几眼,我就知道我不会向他丢石头了。我冷静了下来,逼着自己冷静。现在生气已经没有用了,生气无法帮我开脱,甚至会让我陷入史无前例的困境,我必须讨好他,奉承他,让他感到开心,满足,等他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一切之后,我再朝着他背后开一枪,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不然我就会死,我一定会死,他和他背后的人一定会想让我死。对啊,他就是该死的纳粹孽畜,他根本不是自己人,根本就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苍蝇。我松开手,放开杯子,低下脑袋。我说我不能告诉他。
他听了也不意外,只是拿着枪口子指着我。他说那太糟了,他也不想杀了我,但事情就是这样。这地下世界也没地上好到哪儿去,他也只是想要让日子过得好一点,可我却连这也不让。他指了很久也没有开枪,这让我都以为他要告诉我,抱歉朋友,其实我只是在逗你开心而已。我盯着枪口,然后他的眼。我一句都没说,甚至都没多少紧张。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给了我那个勇气。总之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我居然无动于衷。安德烈维奇举累了手也就不举了,他坐回了椅子上,也没问就在我杯子里倒满了酒。他给自己也倒,喝得也快,一口就下肚了。我问他是不是怂了,他说我放屁。我又问他为什么不开枪。他说他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笨蛋。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我真是装糊涂的高手。他说给我三个月,只有三个月,不多也不少。如果不成他就杀了我,如果成了,就拉我入伙。而且不是小娄娄,是当干部。我对当干部没啥兴趣,更别提和这些孽畜同流合污。但我没得选,至少现在没得选。我喝下了他的酒,他就唱歌。唱得难听他自己却觉得好。那是首俄罗斯民谣,可惜没有手风琴,不然那三套车怕不是要悲伤到跑出来。我听完了就为他,为俄罗斯,为地铁感到悲伤。我的悲伤就要漫出来了,可到头了却不想表现出来。我太悲伤了,悲伤到我再也不能信任谁,再也不去相信谁。我想要哭,但眼泪还没溜出来就干了。我看着他,越看越困。一双怪手抓着我,把我想着深处拖去。酒里下药了?不对,是酒杯里下药了。他也喝了酒,他没事儿。我试着让眼睛不闭上,让双腿站立。我做到了,我真的站了起来。安德烈维奇为我鼓掌,然后我就摔向了他。我没失去意识,甚至一下清醒了。发电机的引擎声震耳欲聋,我说。
“我得先把上尉的事儿记录完,记录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对他说。
“你有三个月,怎么样都只有三个月,我已经在帮你了我的朋友。我是真心喜欢你啊。”安德烈维奇搀扶着我像是准备跳舞。
“三个月就好,但除非我来找你不然...”
“朋友,注意你的处境。我已经给了你三个月了,除非你不聪明。但这不可能,你很聪明,连我都骗过去了。所以你也应该明白这不是交易。”
“妈的。”我一把推开了安德烈维奇。“你不是纳粹!”
“哈!我当然不是,我的朋友米嘉。我是纳粹?开什么玩笑啊,哈!这太好笑了吧,朋友,哟,我的朋友哟。你把我当做什么了?好好的人不当去当个畜生?这是什么地方啊,你也不看看,自由俄罗斯啊这可是,最自由的俄罗斯啊。我们可不能被这些孽畜污染了哦,不能被他们渗透了哦。我们可不能,不能因为这地下的黑暗就忘记了光明哦。”
安德烈维奇如演说一般摆弄双手。像是向天宣达一切,像是向先祖,向神明宣读自己的讣告。他是个疯子,他疯了,是地铁把他逼疯的。不是伏特加,也不是辐射。就是地铁。我试着坐回去可他不让我,我想要离开,他也不然我。我拿枪指着我自己,他却急忙让我把枪放下。他说。
“诶,朋友哦~米嘉哦~原来这一切都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我不会拿枪指着你了,以后可能也不会了。哦除非,我是被逼无奈的。你知道吧,我还以为你很聪明,结果你也笨笨的。哈,你真有做脱口秀演员的天赋,真的,太好笑了刚刚那一下。哈,我现在还在笑个不停你看我这没出息的样子。别想那么多了,喝吧,多喝几杯喝完了,我们就一起下去。我们拜把子,做兄弟。你瞧我这样子,喝多了几口就这样,你瞧啊。俄罗斯的未来就仰仗着你们这样的人了,你晓得了吧。”
我点点头,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对!没错米嘉!这就是自由俄罗斯最崇尚的态度,不要多问,不要多想,做好自己,做好自己的自由,所有人就都自由。米嘉啊,你真是个好兄弟,真是太好了。米嘉啊~来跟我再喝一杯。”
“不,我不喝了。”
“喝吧,喝下去就心情愉快了。去他妈的那个什么狗屁上尉,咱们现在正喝酒呢,管他上尉那么多干嘛啊。来和我喝,我以前干特勤的时候都不管我上司,你现在管他一个死人作甚。喝吧,我不是纳粹。”
我接过了酒杯。在他迫切而又狂热的眼神中,我喝了下去。他的确不是纳粹,但他比纳粹还要疯狂。我知道,我只有三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