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推门而入，随意地左右扫了一眼，然后微笑着看向了店长，从长袍下掏出一本包装精美的书：
“我来还书了。”
店长接过书本，简单检查了下，确认了书本除了翻阅痕迹以外毫无损伤，然后随手把它塞到了柜台下面：
“我就喜欢和你这种讲究人做生意，冒险者公会那帮大老粗可不会这么爱惜书本，你是不知道，我借给他们的书没多少能回来的，偶尔回来的那些基本都多了些奇怪的痕迹……”
牧师一下子就皱起眉头：
“还有这种事？主教导过世人，不可侵占他人财物，亦不可损毁契约。他们是谁？我帮你要回来。”
“哎等等。”店长赶紧拉住了这个虔诚的牧师，“我借给冒险者的书都是按标价算天数的，我其实没吃亏。”
牧师愣了一下：
“但主也教导过，不可行蒙骗之事获取财物……”
店长抹了把汗，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类牧师怎么会比故乡那些兽人牧师更神棍，赶忙解释道：
“那些还书回来的我都给他们说店里搞活动降价所以退了钱的，顶多根据损伤情况要求赔偿，放心吧，真的不违背光耀之主的教导……”
于是牧师打消了出去给冒险者传播教义的念头，转过头问起了刚才就很好奇的事：
“你店门口怎么杵着个树人？我看见好几个客人都被它吓跑了。”
店主顿时挤眉弄眼，得意扬扬。
“我刚可做了笔大生意。”他用目光指了指瑟莉提两人的方向，随后压低声音，“树人就是那两位的，那可是高阶树人，你小心点别去招惹。而且那两位可是密塔尔人，说不定家里还是哪位大贵族……”
“密塔尔没有贵族。”牧师首先纠正了他的错误，“那位女皇上台之后对密塔尔的体制做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用官员取代了贵族……”
店长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都一样。”
牧师摇了摇头，也没有再说什么，最后问了一句：
“你确定那两位是密塔尔人？”
“肯定的，拿着满满一袋子密塔尔金币呢，新得像是刚从铸币场拿出来的一样。”店长晃了晃自己的收益。
牧师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里希特两人身旁，看着已经注意到自己的两人，语气温和地询问道：
“我听说两位是密塔尔人？”
瑟莉提和里希特从他进门开始就注意到了他，里希特是因为此前对瑟莉提身份的猜测，让他下意识地关注辉耀神教的神职者，而瑟莉提只是单纯地有些好奇。
对于他的问题，里希特点点头，瑟莉提则有些纠结，最后也没做具体的回应。
牧师点了点头，然后很有礼貌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是亚洛恩圣血教堂的牧师，听说两位是密塔尔人，所以想询问一些问题。”
“里希特，魔法学徒，旁边这位，额……”里希特犹豫了下，没把瑟莉提的名字说出口，“是我的师妹。”
牧师没有计较里希特明显的隐瞒，毕竟他自己也没有报名字，很快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言辞简单又细致，明显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瑟莉提却注意到他长袍上有着明显的缝补痕迹，这可不像是体面人的做派。
瑟莉提对他很好奇，他也并不抗拒讲出自己的过往，所以在瑟莉提的追问之下，他顺便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是个简单的故事。
他出生于农奴之家，是家里的长子，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一生都被绑在几亩薄田上，终其一生都围绕着秧苗打转，挣扎在温饱线上。他也本该如此，然而那两个不识字的农民却变卖了几乎所有家产，还借了村里不少人的钱，将当时还懵懂的他送进了教会学校——学校是不要钱的，但路上的衣食住行要自己承担，途径贵族们的领土也要上交过路费。
他进的是辉耀神教的苦修士开办的学校，在学校的日子里很清贫，那位苦修士教授他们的是艰涩难懂的宗教经典，和他一起进来的几个学生很快就受不了苦修士神神叨叨的话语和每天只有一顿菜汤的生活而离开了，而他在学校里学习了六年，终于从苦修士手里拿到了成为见习牧师的认定。
他郑重地告别了自己的老师，徒步回到了家乡，却没有找到父母。他出发后的第三年发生了一场罕见的大旱，地里几乎没有收成，他们家还不上债，也没有完成领主当年的命令，父亲被领主当众抽了几十鞭子，没有挺过那年冬天。而在第二年，讨债的人越来越多，父亲走后独自养活弟弟妹妹的母亲最终没能撑下去，她倒在了一个有着稀薄雾气的早晨。
他回去之后建了一座小教堂，靠制作圣水和给人看病维生，偶尔能攒下一点积蓄，全部被他用来偿还欠债——债主也不过是和他父母身份相同的农奴。
他在那座简陋的，由木头搭建的教堂里思考了很久，认为父母是因为当年为了送自己上学变卖了太多家产，才没有挺过那年，而之所以要变卖家产，是因为他们家没钱。他并不因此贪恋金钱，但他还是明白了一件事。
金钱很重要，非常重要。
教堂建立的第二年，一位过路的商人在树林里受了伤，来找他治疗。他从商人口中听到了亚洛恩这个名字。商人夸赞它是一座流淌着金钱之海的城市，从魔导装置里流出来的金币近乎无穷无尽，能喂饱每一个商人的贪婪胃口。
商人说，那座城市遍地黄金。
他不理解那些复杂的商业运作，他只是觉得在那样一座城市，应该每一个人都能吃饱饭，每一个孩子都上得起学校，领主们也不会因领民没交上税而大发雷霆，每家每户都能在冬天烧起煤炭，在那里，不会有他这样的事情发生。
商人说，是魔导装置成就了这一切。
他不理解什么是魔导装置，不明白那些古怪的东西到底如何将丝线纺成布匹，不明白那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死物如何敲碎坚硬的岩盘，又如何源源不断地在群山中挖出矿石……他只知道，魔导装置让亚洛恩的人过上了好日子。
回到故乡的第三年，他终于还清了欠债，教会的认定也发了下来——他通过了考试，成为了一名正式牧师。
和认定一起送来的还有教皇的亲笔调令，那位宽厚可敬的冕下告诉他，亚洛恩的人口每日剧增，需要品格高尚的牧师填补教堂的空缺，而他被认定为了这么一个高尚之人。
于是他关闭了教堂，将自己攒下的积蓄送给了平日熟悉的村民，独自一人离开了故乡。他已经是初阶的神职者，不需要为了钱财发愁，贵族看见他一身圣白牧师装扮也不再刁难，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亚洛恩，在主教主持的仪式中正式成为了一名牧师。
而他成为牧师后的第一件工作，是为一个因意外而去世的女孩送葬。
她因从密塔尔而来的魔导装置爆炸而身亡。
牧师静静地陈述着自己的故事，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我并不了解那个女孩，她的遗体被送到教堂的时候甚至看不出人形。她的父母只是魔导工厂里的普通工人，但他们识字，在工厂的工作之外还靠给人写信和宣读告示板赚取钱财，这让他们有能力将自己的女儿妥善下葬……本该如此。
“谁也没想到，魔导装置导致的爆炸让那个女孩在死后也被魔力纠缠着，随时都会变为亡灵，而她的父母虽然勉强负担得起棺材和土地的费用，却怎么也没办法请牧师做一次安魂。我看着他们在教堂里泣不成声，向教会预支了两个月的补贴，才总算在城东的墓园里将她安葬。
“两个月前，城北的工厂又发生了意外，有几名工人在事故中丧生。教堂将安魂仪式分配给了我，而在披着白布的尸体里，我认出了那女孩的父母。”
牧师的故事结束了，里希特忍不住问道：
“你觉得是魔导装置给亚洛恩人带来了灾难？”
牧师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魔导装置确实让亚洛恩人过上了好生活，是我当初的想象过于不切实际，但至少它让这里的人每周都能吃上一次肉。”牧师温和地笑着，“我确实有那么想过，但现在已经不这么认为了，魔导装置只是工具，使用它的人才是工厂的主体，那几次爆炸也不过是意外……
“我搞不明白魔导装置怎么运行，但我想，意外是可以避免的，也许是那些工人听不懂操作事项，也许是工厂主强迫他们超负荷工作，又或许是魔导装置这件工具有缺陷，但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不是吗？”
“工人听不懂操作规范，我就去给他们讲，直到他们明白为止，工厂主强迫工人劳动，我可以用教会的身份施压，主的教导会让他们走回正途，魔导装置有缺陷……我看了很多关于密塔尔的书，但到了现在仍然不懂魔导装置，这也是我打扰两位的原因。”
牧师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我听说两位是密塔尔人，而且还是魔法师，虽然年龄尚小，但想必还是比我更了解魔导装置的，我想向两位请教关于魔导装置的问题。”
里希特听着他的话，有些触动，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也只是魔法学徒，我的师妹也不过刚刚开始学习魔法……”
瑟莉提突然打断了他，从桌上的书山中抽出了一本书，书已经因使用而磨损，洁白的书页也已发黄：
“我们不懂，但这本书也许可以帮到你。”
里希特没有阻止她。
牧师接过了书本，看到了上面写着《魔导技术入门》，他欣喜地感谢了两人，然后直接原地坐下，翻开了书本。
有风从窗外拂过，吹走了飘浮在亚洛恩上空的云层，耀眼的阳光顷刻间洒在了城中，圣白的城墙在反射着光芒，行人们纷纷眯着眼睛，向着这来自光耀之主的光明致敬，几只飞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升高，翱翔在了空中，洁白的羽翼熠熠生辉。
瑟莉提看着那名已经沉浸在书中的牧师，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洒进房间，驱散了店里的阴影，落在他那穿着破旧衣物的肩头，那遍布着缝补痕迹的衣物因此泛着淡金色的光芒，恍惚间仿若光铸。
她轻声呢喃着：
“果然，我很喜欢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