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家家酒

作者:艾尔玛和休谟 更新时间:2023/11/14 19:17:16 字数:5361

转赐使哈妮萨·克温特急匆匆地跑在谷间小道上,一步也不停息,小雨淅沥,将整个茹暮河谷笼入铅灰的薄幕之中。湿气穿针引线,将厚重的衣裙绞缠在皮肤上,带起阵阵刺痛与瘙麻的疼痛。

白发与曜石色的束发巾上都开满殷红的花,倒映在她那双被葡萄酒浸润着的眼睛中,雨珠翻滚在缝锈花纹的罩裙上,三两下跃动后,坠入那早已在裙摆上晕染开的深色湿痕,那是着急的少女不小心打翻了葡萄酒,溅在了自己的衣服上,挂在腰间的小香囊也驱不散那股浓烈的猩铁气味。真是太不小心了些——瞧瞧我们可怜而馋嘴的小哈妮萨,她早知道这个季节已经不可能有鲜枋子,却还是要闯进艾默拉林。却差点被几朵惑相葵绕进榔树的篱宫去,所幸距离十一月还有段时间,尚未成熟的守林人们在年轻的转赐使前实在不值一提,不过是把女孩的脸蛋抽得又红又肿,给她的喘息都灌满葵蜜,让那令人沉醉的甜在舌上滚烫的跳开——少女的呼吸是那样粗重而困难,毒素凝结的空气块块锋利坚硬,哽咽在少女那窄细的脖颈间,除去嗝嗝作响,少女也只能从那堵在喉中的淤凝缝隙间谋得一点点氧气吸回肺里,用于支持自己那软得鱼鳍一样的双脚继续迈动,而毒素还在齿间作祟,它在女孩幼嫩的牙龈上拉开道道创口,它把女孩的牙齿摇的剧痛难安。在被那钢丝一样的飞刃割得满口是血后,女孩终于筋疲力尽,倒在那树着“魔物出没!”的警示牌前。

她艰难地回过头来,那残缺的人形仍徘徊在密林的阴影,苍白的瞳子在雨中闪烁跳动,摇曳如墓前长明的冷火,沉重似亘古的岁月。

天色阴沉沉的,冷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脸边,像更多的针——刺进她的伤口,把皮肤东拉西扯地缝合起来,她开始用力地咳嗽起来,少顷,几块坚硬的空气挤出她的嘴巴,泡泡一样,无形地飘上天际,更多的雨被泼入她的嘴巴,帮她漱净口腔上的创口。黑风呼啸,自地平线上裹挟着夜色奔涌翻卷,潮水般漫过河谷两岸,顷刻间没过她的身体。

她小声地啜泣,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好像用不了力气,就那样僵僵地半弯在空中,只有被水冷麻醉的嘴巴还能在麻木里颤颤巍巍地一张一合——她摇动双臂,把自己往前推了推,叼起那插在土中的银色刺剑。

血液和酒浆——那守林人的身躯里和惑相葵饱满的花瓣里满盛的酒浆都没能在小转赐使口中的“吸管”上留下痕迹,闪动着褪不尽的银色锋芒。她终于支起了自己的身体,虽然脚下难免打滑——短跟靴就是会在这种情况下吃苦头,水再深再浅一点,都会更适合这双鞋在现在的泥土上扎稳脚跟。

不敢再张开嘴巴,女孩踉踉跄跄地抬起脚步,她的目的地就在几十米之下,她身上的衣服几近被浸透了,头上一阵阵的发冷——她想自己或许脑袋也磕破了,就慌忙抬起手,堪堪压在挂满各色染料的画家帽上,忙不迭地向前走去。

银色的长发被风吹起,在末梢翘起亵渎的夜色。

一脚深一脚浅,女孩推开了那还亮着灯的房屋的门。

未成年人是不能进酒吧的——不过河谷餐吧可是叫餐吧,这时的餐吧中几乎空空如也,极昼刚刚结束的几天里,人们都在抓紧时间享受几天还没冷透的夜晚,**,睡眠,游戏,压抑三个月的偏执和疯狂都集中在这几天内释放。人们也多少有些忌惮,就干脆都蜷在屋子里,肆意地做那些受制于生物钟而耽误许久的好事。但范特姆·佩恩对此并无兴趣,据很多人说,自从有了茹暮教区,这位独眼老汉就一直肃立在那暗棕的灯光和黏污的吧台后。

但年轻的转赐使不一样,年轻的转赐使总是能在这里求到她朝思暮想的枋子鸡,而老先生也会露出他难得的温和。他会用粗糙的手指扒开当季的枋子,果肉捣酱熬熟,在老人家的独家秘方下,一锅橘黄的金汤只剩下酸鲜的果香,用果酸给鸡肉浸软浸透汁水,让它满嘴都是那新鲜明媚的好味道,不管是做成偏咸的金汤鸡,撕碎的鸡块泡在鸡骨和果酱,泡脚熬成的酸汤里,与茹暮教区出名的好蘑菇和应急蔬菜炖出一锅驱寒气的浓辣味道。还是加枋皮做成开胃酸香的嫩鸡,让它浸满酸甜的滋味,加上酸奶油熬浓汁水,用软面包蘸着吃,都是难以忘掉的佳肴。在吃完后,高高兴兴地嚼着枋皮糖,和抽着烟斗的老大叔欢快地笑,就是小转赐使一个心满意足的夜晚。

范特姆也同样不是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他摇动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伸手从吧台下的破口袋里摸出药膏和绷带,示意女孩爬上高高的吧台椅,鹰隼般的眼睛刺析着她身上斑驳的拉链形状的疤痕。

“这个季节没枋子的。”

女孩的眼睛里透着失神,低垂的脑袋随着疼痛还在一阵阵地颤动,牙齿紧扣在自己的下唇,粗糙的散发被分不清颜色的液体胡乱地粘在浑身各处。

“或许在林子深些的地方还会有枋子...大叔,你知道的...去年的时候,吉阿姨就说,她在一片发光蘑菇旁边找到了鲜枋子...”

“那是风干枋皮,同一种味道,如果她想要动用一点你们说的那种...技巧,也可以让它汁水充溢如新春的苹薯。她向来不是喜好安静的人,她也就在这里待不住——更何况,你都到不了的林子深处,她?哼....”

漆黑的独眼罩被深陷的眼窝吞下,却又忽地摇动起狼似的凶火,转瞬又消融在那脸上层叠的沟堑间看不到底的阴影中,暗调的光线勾镂出他那张古板的面孔,像是铜版画里走出来的人。

哈妮萨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怅然和孩子气的不满涂满了她伤痕遍布的脸,似乎比起被魔物伤得体无完肤,一顿没能到口的枋子鸡反而成了更大的遗憾。

范特姆伸出一只手来,对着女孩点了点下巴,后者短暂地愣怔,又一下欢快地笑了起来,从自己的腰包里摸出林间摘下的杂叶香草,飞快地卷起,递到那遍布疤痕的手上。

灯罩一抬一低,火光一明一暗,摇曳如波,伴随着干枯的植物噼啪裂开和燃着的细微的嘶嘶声,此时才看得出佝偻的背影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挺直了自己的腰板,用仅存的大手抓住一条锅柄,将其抬上桌垫。

“趁热吃吧。”

小转赐使两眼放光,忙不迭地去掀盖子——第一次被烫得轻叫出声,但仍是急不可耐的去抓,几根手指交替触碰,几乎是把盖子敲出了锅沿,金橙色的满足和幸福感溢出了滚汤,映亮了血迹斑斑的脸。

“多谢款待!”

随后一头扎进香甜温暖的浓汤中。

“我说,哈妮萨,你找到你要保的人了吗?”

男人敲了敲桌面,沉声打断了女孩的大吃,后者眨巴着眼睛咽下食物,舔舐着自己的嘴唇歪起脑袋。

“那是什么意思?”

“圣女大人的身体,近来可好?”

转赐使认真地眯起眼睛,短暂的沉默后,稚气的笑颜又在她的脸上绽开。

“当然!圣女姐姐一直很健康...只是不能和我们再一起玩...我还想跳房子...”

“哈妮萨,她的寿命快到了。”

委婉的尝试无效后,范特姆黑着脸毫不留情地挑出事实,他收起手指,转而用整张手掌轻拍桌面,而后完全按压在上,木纹和皮肤斑驳的裂痕僵成一色,遒劲如树,撑起他的身体。

“你得想想自己的后路。”

“为什么?我跟着圣女姐姐不就可以了吗?”

女孩奇怪地打量着面前的老前辈,手上的叉子还一刻不停地在浓汤中捞寻着泡满汁水的绵烂鸡丝,把它们同样送进嘴巴里面,连咀嚼都不需要就化成清香的油水滑入喉中。

男人叹一口气,也并不打算纠正女孩那失礼的称呼。

“下一任圣女会有现在的圣女大人这样的好心肠吗?哈妮萨——想一想,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是最年轻的转赐使,你是圣女大人满手提拔起来——你得保她。转赐使有教会体系内唯一的提名权,你得保好你的——姐姐。不然下一任就会清算,理所应当的清算,就像是你们把老和你们抢丢沙包的地方的那群人赶进森林一样。”

哈妮萨皱起眉毛,叉子掉进锅中,她似乎在仔细思考。

“那,我就和圣女姐姐一起进森林去...也没什么,哈妮萨可以在森林里活下来!更何况,圣女姐姐的超几何技艺也很厉害....”

男人在台面上紧拍三声。

“哈妮萨!听着,一但圣女换任,她就会失去神力——她就不会再是被天空与大地宠爱的孩子,她那时只是个弃婴,她不会再有任何力量——你也是。你是转赐使,是现任圣女的转赐使...”

“哈妮萨可不会什么神力...”

女孩抓过旁边的刺剑,炫耀似的在男人面前摇晃着那锐利的尖锋。

男人摇起头。

“那么——就一件事,别为了钱做太多你的兼职了,小家伙。”

冷光跳过猩红的眼,让它带起淤血般的浑浊和不透明,原本的光泽也隐没其中。

“我需要钱...佩恩大叔,哈妮萨需要很多钱...哈妮萨想要自己的爸爸妈妈有好东西吃,有好地方住......”

“你该走了。”

小转赐使撇撇嘴巴,爬上吧台椅,双手合十微鞠一躬,将刺剑插回腿旁的束带,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男人目送着她离开,在大开的门外踩出一路欢跃的水花,直到那目不可及的雨幕深处。

餐吧随后熄了灯。

匆匆地举起菇革伞罩在头上,感慨着超几何术的方便,随便就可以把它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来...小转赐使并没有听从老吧主台前的话中深意,她踩着那首小调的舞步,毫不忌惮地踏着雨中盛开的仙女环,她把蘑菇的孢子拨弄得哪里都是,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的疼痛。只需要在仙女环上轻踩三圈,她就会出现在她所希望的地方——于是一眨眼间,她就跳到了那栋老房子边,高耸的铁栅栏拦不住她,簇拥的蘑菇是她的软床,从丛草中探出银色的小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啊转。

这里弥漫着陈腐的味道,自潮湿的土壤渗出,无孔不入,这里曾经是片公墓,但河谷里的地方本就狭窄,自从在那场老人们口中的“浩劫”死了太多太多人后,河谷里的尸体就都送进艾默拉林去了,老公墓的土地当然也要重新规划。没什么人喜欢这种地方,于是这里就成了“浩劫”留下的弃婴和孩子们的监院,古板的牧师在此教授孩子们那传颂千年的宗教知识,和她们讲那海洋之中的孤岛与追寻真理的原初诸神的典故。因此这里也有了新的生命的味道,纵然还透着些许砾果醋的酸涩——但总归是好味道。

但哈妮萨可不属于这里,她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有一对深爱着她的爸爸妈妈,每每想到这件事情,小转赐使都会高兴得咧开嘴巴。所以她会成为转赐使,她生长于这样的幸福里,她耳濡目染于圣女姐姐所播种的安宁和谐的乐园之中,她周围的人们都相信,这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当然要成为转赐使——传播圣女姐姐的福音,保护她所亲爱的圣女姐姐的安全,为圣女姐姐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或帮她做任何想做的事。

看啊,银色的小猫咪轻快地唱起歌谣。

“月光粉末2131克...惑相葵3朵...猫胡十根...最果断最坚强的你呀...请来到我身边...”

雨声短暂地将一切湮于平静,但细微活泼的声音很快就响起——来自于她的身后。

“能不能教教我..教教我...你所传道的魔法...?快—召—焕—我—吧?”

“阿芙洛蒂!”

“喵呜!”

同样的银白色的头发垂在肩边,蓝色的眼睛顽皮地晃,两只手臂紧紧勒住小转赐使纤细的脖子,整只猫飞扑在少女的背上,险些把腰都拽折了。腾空的双腿用力地踢动了几下后才不甘心地落了地,随之松开手落回地面。机灵的笑脸上还挂着水珠,唐突出现的小刺客此时负手身后,于草丛中不倒翁一样地摇来晃去,未经打理的瓷白长发在她的头下钟摆一样地甩啊甩,两只弯折的猫耳——从头顶冒出头来,一颤一颤,还透着肉质的鲜粉颜色。

“晚上好哦~?”

女孩龇着牙齿笑啊笑,眼睛都眯成条快乐的曲线。

哈妮萨从自己的腰包里开始掏,半天却什么都没拿出来,她干脆把腰包摘下来,口朝下——而女孩则顺势摊开双手,水滴形的植物种子从中哗啦哗啦地散落——最后掉下的则是一颗椭球形的泥球,沉甸甸的,把女孩的手都压低了去。但压不住的是女孩那尖锐鸣响的惊喜声音,哈妮萨一手抖着空腰包,把藏在褶皱间的种子都倒出去,一手慌忙去堵女孩的嘴巴,而不听话的小猫咪双手一扣,张开嘴巴,两根尖齿就咬在了小转赐使的手上。

“啊呜~”

“阿芙洛蒂....!”

气鼓鼓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偏开头,但余光却依然打量着小女孩,后者已经坐在旁边的树干上,也不管上面是湿是干,咔嗒咔哒地磕开种子,把里面饱满香脆的果仁丢进嘴巴。

“惑籽...还有苹薯!你从哪里弄来的!”

“艾默拉林!”

“艾默拉林...欸,老师们都说那边很危险哦...克温特小姐没问题的吗?”

把剩下的惑籽装进自己那身宽大的白袍子兜中,女孩悠闲地摇动着双腿,随手拉低旁边管状的茓叶,满积其中的雨水就溅落出来,三两下就洗干净了鲜润多汁的果实,也不剥皮,放在嘴边,用那双干什么都好用的伶牙俐齿咔嚓咔嚓地就啃动起来,香甜的浆液沾满了红扑扑的脸蛋。

“当然不会有问题...!”

哈妮萨下意识伸手抚向自己的颈侧,摩挲着疤痕粗糙的表面,一边用力地点着脑袋。

“森林一点都不可怕...!而且,而且...哈妮萨可是转赐使!”

“好好...最年轻的转赐使大人最厉害啦!能给我带东西吃的转赐使大人就最厉害!”

双腿晃得更加起劲,女孩举高了手里的果实。

小转赐使的笑容也再也掩不住,两个人在雨水里笑成一片,也不再在乎监园的规矩或是脏污的泥土粘在身上。

“我该回去啦!”

阿芙洛蒂跳下树干,在泥地上摇晃一下才稳住身形,高高地挥舞两下手臂。

“下次也要记得带吃的来见我喵?”

“哈妮萨知道啦!”

小转赐使心满意足地钻回草丛,开始找那朵对应仙女环的蘑菇。

这就是她自认为每天的事情了,疯跑,欢玩,敲开餐吧的门去和范特姆大叔要一锅枋子鸡,又或者带着阿芙洛蒂在森林里偷偷地跳房子。小转赐使的职务似乎只是更方便她去做这些会让人欢快的事情了。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持续不久,而小转赐使也得不明不白负起她的责任。

+17/C,极昼结束后的第四天,九月1日,距离圣女选举还有两个月。

暮卫们自林中抬起头,舔舐着嘴边那人类甜美的酒浆,遥望九霄,雨夜被骤然撕裂一道罅隙,电光劫火瞬闪而过。

雷声翻滚,大雨磅礴,将茹暮河谷尽数淹没其中,连它们都不免怯怯地低声嘶鸣,向着自己的母根退去,小心地把嘴边的血液涂在树皮上。

无人在意密林深处细微的脚步声和树枝切开泥土,勾勒图案的声音。

她无声地念诵。

“巢斯条约缔结后17年,记作+17/C,克莉丝特铂三号悲剧性近代的前夜。某种带有预示性质的惊颤蔓延于新生的教区格局之中:一个幽灵——一种名为‘唤王’的妖术在大地之上盘桓。”

一轮臃肿的月从撕裂的天缝中滑过,浮肿如饱含脓水,硕大似天狗的胃,吞尽雷光,悄然无息地闭合了自己的胃袋,将黑暗抛留给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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