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沃尔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眯着眼睛伸开拦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秋天最大的特征就是早上会开始爬不起来了，夜晚忽地就冷了，无来由的风会高声呼啸，席卷过漫山遍野。若是有一天起来，看到窗台上落了黄叶，那就是暮秋的时节了。秋天的日光是柔和的，像个怯弱的少女，而冬姑娘总是那样强硬，逼得太阳一点又一点地退让，于是白天短了，夜晚长了。这让拉沃尔的直觉也失了灵——她已经没办法像夏天那样早睡早起了，不过极昼天里或许也向来没有真正的睡眠一说...
春秋是两个宝贵的窗口期，对于以采摘和旅游业为主的小镇来说，这是难得能种些东西的季节，抓紧时间备些米粒麦子对大家都很重要。麦子还可以稍微挺长一些时间，但稻子不行，只能借着夏天的余热和残存的雨水，再劳烦圣女大人多多祈福，让冬姑娘雀跃的脚步再慢些。
转赐使的活计也包括这个，照顾田地——用圣女大人赋予的超几何技力，拉沃尔尤其擅长此道，但她对于自己的这项天赋总是提不起兴趣——农活可不是轻松的，就算有所谓的魔法也一样。
这样想着，拉沃尔的嘴巴就耷拉下来，她摇头晃脑，不情不愿地迈动脚步，初晨的冷气钻过葡栗藤叶，刺得她浑身一颤，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抖就清醒了，瞪大了眼睛又搓了两下手，司农的少女终于完全开机，能让自己正常地活动起来。
环顾四周，看看日光在叶间投下的影子，一切都看起来普普通通...？
“哈妮萨？”
拉沃尔毫不收敛自己的惊讶之意，大张着嘴巴，紧盯着那翠绿丛间打着喷嚏的白色影子。
紧闭着嘴巴，坐在长椅上的少女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怀中抱着一本厚厚的书——榔木的皮和干藤捆扎在封面上，摸起来粗糙至极——或许是早起的鼻子被冷空气弄得不太好受，年轻的转赐使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喷嚏。
“啊...阿嚏...！呜...！咳，阿嚏！呼...呼......”
踱步到红着眼睛，揉着鼻子的女孩前，拉沃尔俯身下去，歪低了头，嘴里啧啧有声，目光在膝盖上摊开的书上扫来扫去。
“召唤节......新月，仙女环，蘑菇粉尘，啊——又是《通用超几何引导概论》......这种老教材现在还在用？天，那你可有苦头吃——不过，什么风让哈妮萨突然学习起来了？”
拉沃尔煞有介事地一抬手，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圣女大人的要求，对吧！”
年轻的转赐使哭丧着小脸，脸蛋上还挂着泪滴，两只眼袋都好像肿起来了——吓拉沃尔一跳，她匆忙跳开几步，连连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靠！小祖宗！你不会又进林子里挨打了吧！”
稍长的转赐使一向口无遮拦，受惊的状态下更是如此——她不禁有些焦急起来，且不提其它的，若是哈妮萨再这么闹下去，六十四和自己这种被委托监护后辈和老带新的人一个也跑不了。她紧盯着哈妮萨的嘴巴，等待着她磕磕巴巴地张开口——
“老师....老师要我今天来考试....”
“......”
拉沃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半晌，双手啪的一下拍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地往下搓动，洗脸一样地在自己脸上来回摩擦两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六十四都还没起床，你这么着急来，她也没办法考你....？”
勤奋的小转赐使某种意义上也勾起了拉沃尔以前的一些不好的回忆，天，六十四给她的每一届学生都只会推荐同一本书吗？还是图书馆里有什么，她就推荐什么...但只是考试会是这幅鼻青脸肿的样子吗...？
“你脸怎么肿的？”
“晚上没有睡...看书的时候，书砸到脸上了....”
拉沃尔捂住自己的嘴巴，翻着眼睛扭开头去，目光投向远处的扇房，以往来说，离六十四起的时间应该还早，但蜂已经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从虚掩的门退出步子，双手还抱着她的笛子。
“拉沃尔，你的教典抄完了吗？”
拉沃尔一下垂了头去，银黄色的瞳子随之望向哈妮萨。
“这里。”
艾弗·六十四已经是前朝留下的老家伙了，虽然她个人年龄算不上老，但论资排历，比她更老的家伙们不是埋在艾默拉林了，就是调去教导院了。也就只有艾弗·六十四还干了下来，这其中大抵也存在着一些命运的成分，上一任的圣女任期将尽时的大清洗几近将整座郊区颠覆，新任的圣女几乎已经没有转赐使之外的力量能够操纵，这是教区长们的精心设计。曾经的小吏员们躲过了行政体系的清洗，当他们走马上任，老一辈的转赐使们紧接着被投入艾默拉林。
但艾弗·六十四活下来了，作为仓促培养的新转赐使们的老师，她因此得到了大家的一致信赖——新的转赐使几近都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在某些方面上，她比口中恭谨称呼的圣女大人的话语权还要强得多。比如新圣女的立任。
纸积分的挑选是个错误的选择，她的心灵是块无暇的水晶，她的身体则是块比心灵还要清透脆弱的多的玻璃。更何况她还年轻——在她被教区长和六十四送入福音枢椎时，她完全没有学习过超几何技巧，而她的身体即将不堪重负。
艾弗的房间是哈妮萨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这里有一扇漂亮的落地窗，只要太阳出现在地表，就会有阳光透入这弧形的窗口中——但是从外面看的时候，却怎么样都找不到这些应该很显眼的窗口，或许是另一种超几何仪式的结果吧？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丛郁金香，一丛从河谷外送进来的郁金香，它有着好看的杯状花苞，而且好像从来不会枯萎....从哈妮萨成为转赐使的第一天开始，它就开的茂盛。彩带和火焰一样的纹理于叶瓣上翩翩飘动，绚烂永不凋谢。
艾弗也很少起这么早，但是今天要做农事，还要考哈妮萨，只有拉沃尔一个人去，她一定会怨声载道，什么都不好好干——考完哈妮萨，她还得去监工。
少女没有以往的活力，颤巍巍地从门后探出脑袋，小心地摇一摇手中握卷起来的书籍。
艾弗转过自己的座椅，伸腿勾出桌下的凳子，拍了拍桌面，小转赐使就乖乖地把自己的书籍合好，放在旁边。
“早上好，小哈妮萨。睡得好吗？”
“老师好......”
艾弗抿了抿嘴，脑袋歪向另一边肩，目光在粗糙的书本上随意瞟上一眼。
“我记得昨天晚上，这本书还平整得像是从来没人读过一样，我那个时候想到你或许会把它用来垫桌子，这样就可以压得整整齐齐。”
“...啊，这个...哈妮萨才不会拿它垫桌子！”
“当然，这可是图书馆的书，弄脏了就要罚你抄教典了。”
哈妮萨张了张嘴巴，艾弗则抱过熟悉的教科书，指尖一捻一翻。
“哈妮萨，定义超几何。”
“是...！超几何是指伟大的...福音！来自...神明！它是神明雕刻世界的工具，它是神明的赐福......它被赋予圣女姐姐们！而后，她们便会成为神明旨意的传令官...福音被圣女姐姐们播种，转赐使则要将其扩散，因此，超几何的结构便会诞生，它允许我们以非传统的方式
调节和操纵自然......所以就会有更好吃的...苹薯......”
艾弗眯起眼睛，随意地插入另外一页。
“修正，超几何的结构始终存在，圣女大人只是为我们提供了接触和介入这一结构的能力。转赐使能够利用圣女大人所带来的超几何力量，那么魔物们，魔物们因何而诞生？”
“超几何结构受到干涉的副产物...根据映射理论，每当超几何结构在某一位置被调节，为了最小化这一调整带来的影响，超几何结构会在相对的时空位置和方面发生变化以响应调节。这往往是魔物的诞生原因，另一方面，魔女们....也会制造魔物！”
小转赐使不自觉地比比划划起来，双手摇来晃去，她的动作看起来紧张得要命，但她确确实实都答上来了。
艾弗合上了书本。
“如果你在圣女大人所属的教区之外遇到了魔物，你要怎么办呢？”
“用短剑....！”
“如果你拖了很长时间——怎么样都打不过她？”
哈妮萨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起来，猩红的瞳子闪烁狡黠的光。
“我知道了！我要......先找到她的魔力库！”
“胞泡，或者你要叫它异构核...这个名字其实老师觉得更精巧，毕竟是超几何结构的异构产物...然后。”
“打破她的异构核，哈妮萨就可以窃取她的魔力....”
方才跃起的眉头又紧蹙起来，少女认真地摇动起手指。
“但是——但是，老师！听哈妮萨说！哈妮萨知道老师要考对于有护甲的魔物的战斗方法，但是，但是...现在的工作似乎都用不到哈妮萨去和魔物...？”
“魔物小可爱们很调皮呢~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镇子里，到时候再学应对方法就来不及了吧？”
提到魔物的字眼，艾弗的语气似乎也随之跳动起来，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一种冲动，一种难以抑制的欢悦，魔物和艾默拉林的冒险似乎总是让转赐使们激动不已的话题，那里是混沌的盘据地，圣女和转赐使们对于超几何结构的调整最终都映射在艾默拉林中，新的存在或是新的物种就在林中生根发芽。
仿佛那就意味着功劳，意味着又一次和行政机构分庭抗礼的机会，但这显然是个只能停留在文学意义上的象征。
她小心地压抑自己的欢快，但早起实在是件令人不舒服的事情——她从来没感觉自己的身体这么沉重而没有活力过，她的意识可还没完全适应苏醒的躯体，自己的话好像都说不清楚了？
“但是老师都没教过哈妮萨攻击性的超几何技巧！”
哈妮萨鼓起嘴巴，露出了那气球一样的标志性表情，像只涨满的河豚。
“....嗯？哈妮萨想学吗？”
艾弗挑了挑眉，把书本推远，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向窗边，伸手贴上那澄清的玻璃，感受新生的太阳在她的手下投下婴儿一样湿润着的温热触感，还留存着对夜的寂静的眷恋，仿佛它也没睡醒，光线眨动着在云雾中一明一灭。
“当然！攻击性的技巧都酷酷的...很漂亮吧！”
“需最专注，需最尖锐，需最集中，需忍受疼痛，对于哈妮萨来说，恐怕就不能每天这样懒散了，要多的时候就要和老师一起用功了？”
她不住地轻笑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绽放笑容，笑意对她和哈妮萨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脸上开了花。不论高兴还是消沉，不论夸奖还是讥讽，笑容成了六十四与人交流时不可缺少的部分——像是西风坡出口的商品标签上总要盖满的防伪认证。
“老师很用功吗？”
“......”
艾弗转过头来，狡黠地眨了眨眼。
“那就来学吧，就今天晚上——来艾默拉林找我。”
“欸——”
“风陨海哦！”
哈妮萨几乎从地面上跳跃起来——但艾弗已然俯身至她身前，一手掩在她的嘴巴上，欢呼随之被噎在喉中。
“对了，小哈妮萨，如果要换圣女的话，你有什么好人选吗？”
“......唔唔....唔！”
缓慢抬开压在少女口上的手，动作轻柔得像是解开一件宝贵的礼物，艾弗·六十四一下不眨，平和地注视着少女。
“......哈妮萨不想换圣女姐姐...！”
“如果一定要换！”
“......”
哈妮萨·克温特不需要任何伪装来粉饰她的剔透洁净，她的心思总是写在脸上，所有人都喜欢一名坦然的转赐使，尤其是艾弗·六十四。她有太多懂得闭上嘴巴的孩子了，她不需要这个孩子和她们一样。
不假思索，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
无关紧要的名字。
艾弗·六十四满意地拍了拍女孩的小脑袋。
“去吧。”
“考试已经结束了吗！好快！”
“哈妮萨准备得很棒哦，辛苦啦——赶快去休息吧！”
惊喜地张开嘴巴——小转赐使的浑身猛地一抖，忽地就绵软下去，像是被一下抽走了骨头——棉花糖一样地在地上融化开来，两只眼睛再也撑不开。
“...”
虚掩的门旁，眨动起一双灰金色的瞳子，笛梢伸入缝隙，短促地跳响三声。
“调查结果？”
“有人解了结界，或许是月食带来的副作用，圣女大人身体状况如何了？”
“今天晚上前应该就能做好仪式准备了，尽快恢复为好，明天就结束了吧？”
“是，明日后我和拉沃尔与巡林组换位。”
“好极啦~你们明天就能带上哈妮萨去了哦？”
艾弗抱起年轻的学生放在自己的床上，蹲在旁边用指节在女孩稚嫩的脸上画着圈圈，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蜂微微点头。
“这就去催拉沃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