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唱诗班

作者:艾尔玛和休谟 更新时间:2023/12/3 2:11:03 字数:4736

“放松你的心,放松你的身体,先来这里坐,我们来聊聊天,哈妮萨。”

艾默拉林的夜是一首娓娓道来的诗,有惊惧,有恐恶,亦有纯净与寂美,森林在摇篮曲的催动下摇晃,晃着树木所拥护的孩子们入了梦乡。夜把眠境洗脱耀眼和纷彩,阴影与灰白刻写晚风与山麓的轮廓,却有永远有光点在闪烁,仿佛这里又被可能性的精灵们挤满了,每时每刻都点亮几分生气与色彩。时而是叶的翠绿——精灵们用纸吸走它浓稠的色彩,留下干瘪蜷缩的空壳,风一吹就飘落在地上。时而是花的艳红,光一消失,精灵们就抓着花瓣,把它扯得七零八落,落下的花瓣就绕在它们的翅膀下面,按下几个褶皱就变成了好看的裙衣。

艾弗事先挑好的道路上种满了枋子花——那种小丛的,白皙的花朵,枋子花发着酸甜的香气——带着些许草药似的的苦涩,哈妮萨只要沿着山路上去,魔物们就不敢贸然显现。勾勒在花土上的痕迹还带着老师的守正旨意,这里的空气永远清鲜,瘴雾都被驱干逐净。这周围的一切都依据规律,好吃的反季生长的植物也不会生长在周围,因此哈妮萨并不总是喜欢挑这条路,但这依然是上山最方便的一条道路。

她会感觉到躁动而疲惫的心正在平复,她会感觉到自己干涩或酸胀的眼睛于湿凉中变得清亮,她会感觉到自己又喷发起一种恬淡的活力,汗液的粘滞和刮刺的麻痛也从肤上褪去。

艾弗径一路蔓延到半山腰上趋于平缓的坡地中环抱的一处湖泊,一处活水,总是荡漾着莓子一样的晶蓝,总是漫溅着不息的潮。波浪半透着朦胧的光,拍在岸边那被水浣洗的发白的沙壤上,那是白洋的赠礼。湖泊的半部处于露天,但更多的则被吞入溶洞之中,微光映亮那些色彩艳丽的钟乳和石笋,湖水在其间蜿蜒穿行,也没人知道它的源头究竟在洞中的哪里。

艾弗·六十四早就坐在了溶洞里,她沿着湖岸和岩石一路摸索跳跃,在一块高度刚好的礁石坐下,双脚浸在水中,拨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脱下鞋袜,梳散头发,双手托着自己的发带,略带拘谨地坐在老师的身旁,屈腿下探,小心地在水表点一点足尖,直到那带着暖意的清冷钻进脉管,才放心地垂落下去。暖意或许来自于水表一层油状的物质——但不黏稠,倒像层保温膜,覆在那发冷的水上。温热因此比冷意先一步爬上肢体,保持着令人安定的温度和质感——不至于冷得惊叫,又不至于太过舒适得让人贪恋,随时走掉,水珠和油珠都从皮肤上滚落干净,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残留。

水声入耳,除去艾弗的第一下招呼外,没有任何事物能再打扰湖的歌声。

哈妮萨莫名地有些紧张——脸颊也染上浅红的色彩,她现在的样子或许会称得上有些放荡,但这里就是给她这样的感觉,陌生的地方令她本能地提起警惕,闲适的环境却又让她无处施以突破,或是找到发散焦虑的突破口。

或许是对将要接触的新事物的憧憬,或许又是什么?哈妮萨自己也不知道,人总是会有很多不知道和直觉性的事情。她攥紧了自己的发带,有些坐立不安地踢动双脚,溅起的水花打破了舒缓的歌。

“哈妮萨。”

老师的手按在她的腿上她因此不敢再动,呆呆地低下头去盯着湖水,它好像在活着,微光时隐时现,仿佛伴随着它的呼吸与心跳——渐隐渐显的时候便是湖的喘息,伴随新潮扑上的骤亮便是心跳。它的心跳得很慢,喘息吐得很长,于是哈妮萨也试着让自己慢下来,让自己的身体和湖水同调,直到她的心跳与浪花在岸上碎开的声音相合,直到她的呼吸在水上点开道道粼光。

说着要聊天的老家伙一言不发,双手撑在身后,直到这时才终于开了口。

“晚上好,哈妮萨。”

她轻轻地点一点头,舒展开自己的左手,看着攒成一团的发带舒展开满身的褶皱,又变得平滑而光洁。

“晚上好,老师。”

“我们的每一天过的都是这样的快,大家每时每刻都在心急,都在赶,赶着农时,赶着回家,赶着睡觉,赶着起床。偶有刻意和反常的突破规律的尝试往往又会搞得自己的身体疲惫不堪,在想到我已经不需要为我的生活而担忧后,我就找到了这里。”

她背起双手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抬起左脚,俏皮地眨巴着眼睛,时间和革命似乎都无法在她的灵魂上留下痕迹。哈妮萨就那样呆呆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在湖岸上踏开轻快的舞。

“哈妮萨,圣女大人总是要你去——”

老师艾弗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抹,孩子气地吐着舌头。

“是因为什么,你有想过吗?”

转赐使哈妮萨·克温特托着下巴,似乎认真地想了一想。

“因为他们是坏人!”

“谁定义的坏人?”

“圣女姐姐不喜欢的人就是坏人!”

“那他们就应该被以这种形式......消除掉吗?”

踮起脚尖,艾弗忽地旋过身去,高举起一只手臂,在头上垂下的钟乳上拨来拨去,水光在她的身后投出炫幻的阴影,轻灵摇曳如风中羽叶。

“...还有其他方式吗?”

“当然!教典里就有很多,抄教典,苦行,关押,移送教管学校,劳动教化,诸如此类的许许多多,我们明明有很多方式可以处理这些我们的‘敌人’?”

“......因为这样很麻烦?”

“小哈妮萨,关人只需要圣女大人一旨口谕,所有转赐使都会遵令——连同教区下辖的赫莫拉卫都会动手,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个麻烦的事——相反,匆匆忙忙的杀掉。”

艾弗终于吐出这个烫舌头的字眼,她忍不住地想伸个懒腰——十指交叉,翻腕上举,拉扯着身体向上推举,感受水滴从钟乳上滑落又渗下指隙。

“啊...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好地方....有个好名字,去白洋也很方便,简直像是个秘密花园...不是吗?”

“去白洋?”

艾弗立于礁上,大拇指向着洞窟的深处指去。

“没错...!是不是很厉害?老师也这么觉得哦,这里可以直接通到白洋去...就先把这也归给圣女大人的鬼斧神工吧...小哈妮萨,你感觉放松的怎么样啦?”

把发带推回自己的发间,哈妮萨匆忙撑起自己的身体:“准备好啦!”

“那么——那么,在正式的开始今晚的教学前,哈妮萨,你喜欢超几何仪式吗?”

手指在空中一下又一下地划动,夜中游曳的萤火凝集于前辈的指尖,水光明灭,映出一行飞扬的字迹。

“喜欢!”

不假思索的出口,超几何是这样厉害的东西...!哈妮萨从小就听说过了,在圣女更迭的时候,遥望街头往往成为困于家中的孩子们唯一的消遣。在家里不能画跳房子方格的哈妮萨也是如此,街头总会有各种各样精彩的事情。这派的转赐使撞上了那派的赫莫拉卫,又或者是什么路过的冒险者在兜售他们的新商品,又或者是看他们的身体被一道又一道奇厉的光束撕断,血色迸溅如喷泉,在街上盛开一道又一道猩甜的烟花,抹画一块又一块没有含义的涂鸦。那时大人们就会说,“那就是超几何啊。”

很漂亮,很精致,像拉沃尔逗弄她时放出的那个永远追不上的正八面体,像第一次和老师一起去履行指令,看着老师扯扯几根线就可以把目标切割开来...哪里像她一样,每次都笨手笨脚地弄脏身体,一点都不优雅....

“但是超几何不是杀人才要用的技艺,哈妮萨。”

艾弗从自己的腰带里拔出一个小木匣,掏弄几下后,就展开立起一个小水车一样的东西,半边用石头压在岸边,另一半被水冲刷飞旋,滴滴答答的音符就从中流动而出。

是一首发冷的,带着干枋子和热红糖水香气的乐曲,钴蓝色的弧光从那水车中纺织而出,于土地与夜间弹跃,像个欢快的小精灵,荡过这棵树又绕在那条枝干上,自然地垂下再翻卷,踩动永不停息的圆舞曲的旋律,转过脚边,飞跃夜色,在少女惊喜的目光下驱散夜神的寂静压制,一圈又一圈地拂过她的脸边。

“超几何是一门艺术技艺,哈妮萨,超几何为我们揭示世界的规律与反规律,它是一面不可思议的梦窗,窗户通向我们所居住的狭小屋子之外的景色。它轻而易举地戳穿现实可信而坚硬的表象,它是一门超越的学科——它象征着超脱与非自然。它不仅与死亡挂钩,它与我们的一切所相关——我们的呼吸,我们的动作,我们的思考,我们与恋人的缠绵与爱意,皆是超几何路径下必然的结果。有些人叫它巫术——甚至科学性巫术,有些人叫它魔法,有些人叫它新物理学,这都是一样的。”

艾弗擦去空气中漂浮的晦涩名词,徒留下“超几何”的字眼,璀璨地悬于正中,宣告着某种神性与光辉的终点。

“你在学校的时候应该学到过一些通识性的科学内容,但当我们迈入超几何的门扉,想象即是极限——前提是,你要懂得引导超几何路径...某种意义上,它和几何学相当类似,哈妮萨,你要怎么画一个三角形?”

银白色的小脑袋抖动两下,手指在空中连拐三下。

“就像这样——我们画出了一个几何学意味上的三角形,它代表一个具有三个角,三条边的几何图形——在超几何里也是一样,只不过它代表着不同的结果——它可能是一处屋檐的梁架,一枚四面骰子——它们的几何形状决定了它们具有类似的超几何性质,而通过超几何路径,我们就可以扭转和调动这些结构所蕴含的能量...”

艾弗勾动手指,将学生手上稚嫩柔软的三角形引到手上,指节骤然紧绷,三角随之撑得尖锐,指尖一弹,三角就疾射而出,于水面上翻滚出一个明亮的正三棱锥,霎时炸开成一团碎散的光点,聚附于钟乳与石笋上,凝结出一层虹彩的晶壳。

“好漂亮!”

放松下来的女孩又蹦蹦跳跳起来——踩着水花啪嗒啪嗒地快跑过去,左看看右看看,光流与绮彩在其上滑出各色耀芒,时而温润,时而冷锐,时而纯净,时而混乱,好像要迷了眼睛。

“作为第一课,我希望哈妮萨能知道超几何的意义,它是对世界的洞察,它是神明与真理的象征,它是完满的美的化形,不论这种美以何种形式被呈现,它是因果与逻辑的画家——它是编制世界的链条。这些都是它。”

艾弗找到一块新的光滑的石头,干脆平躺在了上面——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目光滑过皮肤上青紫的脉管与鲜粉的关节褶皱。

“现在,哈妮萨——听它的声音。”

舞曲。

颤动的音符,蒙于雾气却又欢悦不息的音符,不锐利,但明朗,不迷惘,但无目的,它就那样单纯地环于耳边,它是一首纯挚的夜的舞曲,或许夜神会在它那用星月照明的舞厅里放上这样的旋律。

“这是夜——夜是个大家都熟悉的孩子,她内敛,温和,她在白日的阴影中寻得独处的自由与脱离世俗的无拘无束。我们可以借助夜的力量来帮我们做很多事情——第一节课可不能教太危险的东西,所以就让哈妮萨先从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被魔物把脸蛋抽成那样难看的样子,好不好?”

“唔...嗯!”

小小的失望被欣喜和好奇心更快地覆盖过去,小女孩拨浪鼓一样地点着脑袋。

“借助星星和月亮...我们的物理学发现,它们总是擅长映射某种命运和前兆...占星术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学问,但那似乎并不可靠——我们或许可以让它映射一些其他的东西,那么,在有小夜神的情况下,我们就可以短暂地借用她的星星来装点自己的身体...”

柔和的白色光流从钴蓝色的旋律中剥离出来,它们环抱上艾弗的躯体,于它的身前织就一道耀眼的弧。

“弧星可以帮你抵御攻击,反射,干扰敌人的判断——用法总是很灵活的,无论是谁,我都会先教她这个,一个好用,简单的小技巧...只需要你静下心来,听到叫做夜的孩子的笑声了吗?去小声地求一求她——她一定会答应的。”

深吸一口气,哈妮萨站立在原地,伸出手,让那夜海的色彩流淌过自己的掌心,让夜的颤鸣同样激荡于自己的神经——低声呢喃,交谈...发着金黄的光流便跳出了黯淡的同伴,神气地攀上女孩的肢体,于她的身前荡开七芒星形状的轨迹,冻结成一扇柔韧的坚盾。

“放松——哈妮萨,来让我们试试这个。”

老师的手指勾勒出三角形的轮廓,哈妮萨努力地张大嘴巴——调整自己的呼吸和思绪,她感觉自己充满了信心——她的神经震颤着紧张与兴奋,她点一点头——透过那宛如白昼的视窗,窥视老师的动作。

三角形,滚落——蜿蜒而上——直冲而下,尖锐的棱角只是一瞬就扯开了光的纺线,稚嫩而惊愕的脸蛋已然暴露在飞旋的星芒之前。

“欸?”

身体随之失了重——夜神的水晶球被打翻了,自己轻飘飘的,半悬在空中转起圈圈,脸上似乎有什么发粘滚烫的液体流出来——脑袋里好像什么也想不清楚?

就这样转下去,转下去,光与阴影的刻印于夜空中破碎,昏晓不明的视界刺痛了小转赐使的眼睛——她试着闭上眼睛,夜的黑寂就占据了全部的视野,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因恐惧而砰砰直跳,但下一秒,光的锋利又剖开她的灵魂,无声地扯碎她的躯体——随后又陷落夜空,少顷复溺于光海。

直到一切在高频的闪动中被统一成尖锐的鸣响,哈妮萨听到自己的骨头似乎撞在什么东西上,脆生生地折断开,就像她看到那青笋似的的少年被她折断时一样的景象。

身体结实地落了地,无来由的安心感冲刷过意识的海岸,为受惊的灵魂拂过催眠的风,把她硬挺着的脑袋舒软垂落。

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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