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艾默拉林对于哈妮萨·克温特来说颇有些陌生的意味，雾气与并不令人愉快的温度让没睡醒的女孩一阵又一阵地哆嗦着，不住地往罩在口前的双手上吐着热气。
提琴的旋律从拉沃尔的肩上流出，后者半合双眼，随着脚下猫一样的步子拉动弓弦，流金的光带萦绕在三人的身周，驱开空气中那乳色的洋流。艾默拉在夜间才会裸露她的酮体，白天的女神则更愿意穿上一身轻薄的纱衣，于是一切都被蒙在里面。拉沃尔的琴声能保证巡林组的成员不至于在这片山野的林海中迷失，超几何的势流从福音枢椎出发，在此被引导成一个涡旋，以此保证转赐使们随时有足够的力量应对突发情况。
“咳...咳呜....”
哈妮萨呻吟起来，小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蜂随之停了脚步，侧头望向拉沃尔，后者琴弓一挑，以一个利落的滑音将乐曲带入平和的长调，开始机械性的卡农韵律，重新聚焦注意力的双眼睁大开来。
“喂，哈妮萨，小哈妮萨？怎么啦？”
蜂半跪在旁，一手托着女孩的腹部，一手环在身后轻轻拍打着女孩的脊背，让已经发软的躯体能够靠在自己身前。女孩则大张着口——白色的湿气一团又一团地滚出口中，青紫的血管从颈侧鼓起，扯动着脸上的肌肉一下又一下地抽搐，小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含着泪花的两只眼睛都被挤在了一起，足足有几分钟过去，女孩才舒展开眉，在金发少女的搀扶下又撑起了身体。喘息急促依旧，脚步飘浮摇晃，不倒翁一样地向着前面就迈起步子。
拉沃尔深吸一口气——初晨的林间清冷无声，在遇袭前，艾默拉林一般都不会有声音，除去引导超几何流，琴音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把识相的家伙们都赶远了去。土生土长的老魔物都知道，和教会作对总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彼此避开就是最好的结果。大家都能够接受超几何调律带来的微弱副作用，也没人会因此抱怨，进林子的人纯当献给艾默拉的祭礼，出林子的魔物也理所当然成为了天堂鸟车站的特产和纪念品之一。
在第三小节脱离卡农式旋律，琴弓弹拨的音符随之欢跃起来，周围的异构结构变得越发杂乱无章了，转赐使得想些办法才能在巡林小组周围维稳一块净土。这样的音乐或许还能给小哈妮萨鼓起些劲，但弹奏起来就有些吃力了。额上渗出汗水的拉沃尔决定想办法分散一点压力——于是她开口询问。
“蜂？”
“嗯。”
“哈妮萨怎么了？”
“老师的光辉三角完全命中了哈妮萨，如果收势稍晚一点，我们就要去挑新转赐使了。”
不需要引导结构的蜂的脚步比以往都轻快不少，脱离传笛使工作的金发少女看起来心情比平时都要好上不少，除去始终聚焦在小转赐使上的目光，能够出来走走的愉悦不可避地浮现在少女的嘴巴上。
“......她什么时候是这么暴力的人了吗？”
弹动的琴音似乎都走调了一个音符，再调整回去的时候，旋律都颤颤巍巍地变了形。蜂不免还是瞟了一眼，一手拉住自己身上的蓝金绶带，把它绷得平滑利落。
“虽然你的工作完成得或许并不够让大家满意，但我想老师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对哈妮萨撒脾气——大概只是失手了。”
“她可从来没大意过！喂，蜂——你不会和艾弗瞒着......”
冰冷的眼刀在流动的乐章上又打出一道惊涛，拉沃尔还是闭了嘴巴，委委屈屈地别开脑袋。
“没有。”
平日压制情感的少女今天似乎自由不少，或许枯燥的福音枢椎本身就是个令人无聊的地方，还是出来走走更值得长年值守的传笛使花上一些精力来体会生命的魅力。但拉沃尔就不一样——她出的外勤——尤其是无聊的外勤在教会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多，农活，修路，几乎费事和要和镇民近距离接触的活都被交给了她。一开始，是因为其他人都不喜欢这种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抛给了新手，而当拉沃尔的经验足够丰富的时候，这类工作更是当仁不让地被推给她——她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位人们口中的农业学家。这当然不是拉沃尔自愿的结果，她选的乐器可是高贵的小提琴！她本来应该在福音枢椎里吹着冷风，坐在葡栗架上一坐一天，只需要开开心心地拉琴，拉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能把福音传出去就可以——枢椎会自己对发射出去的超几何源流做修饰和调整的，在那里也不需要传笛使太多费心。或许她和蜂刚好更换一下工作，双方都会更高兴。
不过这里最高兴的本来应该是哈妮萨——这是教会委任她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圣女大人的私信不算在范畴内，但被老师重伤身体的小女孩现在一副病秧子的样子，没几步就要咳嗽连连，冷锐的刺痛从骨髓溢出，在她的心脏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那是光辉三角的不愈诅咒，这种残留的超几何效应往往好几天才能褪去。在这一片海洋重归寂静前，哈妮萨就得忍受不知道何时会漫起的潮水盖过她娇小的躯体，把她砸进窒息与苦溺之中。
她当然不会记恨老师......只是，只是，这样的授课或许会太...令人印象深刻了些，因此当她恢复清醒，老师叫她继续去练功的时候，哈妮萨一口拒绝，径自逃到了巡林组来。艾弗本人似乎对此也并无意见，但在致伤这件事上，她始终没表达过自己的意思。于是只能留给哈妮萨和两名转赐使苦思冥想。
“或许是适应性训练。”
蜂并没有想晾着拉沃尔的意思，但她也只能提出这个微弱的辩据。
“你当初适应性训练的时候，是这么练的？”
“......老师对我的期望没有哈妮萨那么高。”
拉沃尔被噎得一顿，没好气地抬开琴弓，在蜂面前张牙舞爪地比划起来。
“老师把绝大多数的攻击性技巧都交给你了欸！你看——你现在多清闲，只有我——只有我到哪都得拉琴！”
“你不是最喜欢拉琴了吗？”
“拜托——在枢椎里随心所欲的和工作里要拉的定式完全不一样好不好！我只能按照教典规定的稳态化方式去拉，要不然你学的那些技巧就全白费了！”
“也不尽然，老师教过我怎么适应超几何异构环境。”
“。。。”
拉沃尔把背匣拉到身前，三两下就把提琴塞了进去，匣盖一扣——蜂也住了脚步，又一记眼刀打了过去。
“你干嘛！反正你也用不着我来固定超几何结构——反正就我们两个，还不允许我清闲会了！”
“哈妮萨还在伤残状态，她可不一定能习惯这样的环境，拉沃尔，我希望你现在...”
“哈妮萨又不在这里！而且她对林子说不定比我还熟悉....”
停顿。
灰金色的瞳子中的惊愕一闪而过，左转一下，右转一下——随后深吸一口气，蜂点了点头。
拉沃尔想要重新取出提琴的手转而扣好了锁扣，向蜂报以苦笑。
“哈——哈，现在就是确定小哈妮萨对艾默拉林是否真的熟悉的时候了。”
“......我现在相信老师认为你的工作做的不合格了。”
气流切断凝雾，于蜂的手上环切出现实的裂隙，空洞的窥视从集聚的冷光中疾射而出，于林间弹开间断的折线。
“那怎么还轮到你和我一起受罚了......”
低声呢喃着命运之神的吝啬，拉沃尔迈开步子，沿着导引飞奔向林深处。
周围的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浓郁了，哈妮萨没有印象，她很少在白天来艾默拉林，黄昏才是她绝大多数时候选择的偷渡时机，巡林组的哥哥姐姐们刚准备休整换班，她快速地溜进去打些果子回来，那时候的雾气也要散干净了——哪里像现在一样。
小小的肺部还是一阵阵地发痒，她用力地咳嗽着，想要把卡在里面的尖锐的东西吐出来——她有些时候也会小小的抱怨老师的无情，也会一次次地思考自己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
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带来的一种微妙的失重感让哈妮萨感觉舒服了不少，小女孩几乎感觉自己好像又恢复了元气，又可以欢跳起来——但是腿部和小腹骤然传来的伤痛打消了她这个念头，她又软绵绵地跌在地上，要伸手撑住树干，才能避免自己直接滑倒在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小转赐使才发现自己好像走丢了——琴声已经消失在耳中，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和两个姐姐走散的？哈妮萨对此并无头绪，恐慌顺势间填满了她的身体——但并没持续太久，她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转赐使——这是圣女姐姐告诉她的。
纸积分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
拔出短刺，抽出皮鞘，反手握持，女孩深吸一口气——她首先检查脚印，艾默拉林的泥土一向好客，它们会不断地清理下客人留下的任何痕迹，不管是用物理方式还是生物手段，来路的脚印已经不知所踪。
哈妮萨的印象里，即使是白天，这个时间也不会有这么浓的雾气——雾气是超几何异构的典型表达，她竟然还记得！这条知识来自于前几天突击检查的背诵...这可以让哈妮萨多多少少能有一些对现况的了解，如果这里处于超几何异构的高强效应下，所谓的魔物就会在这里频繁出没。
而自己很快就会吸引到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周围的雾气已然在逐步逼近，蛇行贪食酥脆的稳态与戒律，魔物或许就隐藏在其后。她不知道拉沃尔留在自己周围的稳态涡旋还能维持多长时间，转赐使总是对这样相似的气息熟悉而敏感，在察觉到逐渐消退的稳态的同时，若有若无的琴声又入了女孩的耳朵。
“......”
听起来好像更清脆些，似乎更接近于老师的手笔，拉沃尔的乐曲会这样不张扬吗？但是艾默拉林里一向只有一支巡林组——那大概就是拉沃尔的方向。
她不能就待在这里，在雾气完全聚合后，她将不占据任何优势。
握紧刺剑——握紧刺剑，尽量地张大嘴巴，吸入还算清鲜的空气，寄希望于短暂的调整和冰冷能够镇下疼痛。
然后奔跑起来。
扎入雾气，银白色的发丝被粘稠的风托散在头后，一手还固执地压在心爱的帽子上，另一手紧抓着短剑，用金属质感的坚硬为自己带来安心。琴声依稀地变得清晰起来了，似乎就在不远处......
止步。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令人不愉快的腐臭，周围的亮度好像在什么时候已经上升了不少，她小心地环顾四周，雾气已然进一步压缩了少女周围的能见空间。这里依然是一片和其他地方好像并无差别的林木群，杂草乱植毫无规律地簇拥在树木周围——艾默拉林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单调的样子？
俯低身子，用刺剑在周围空荡的地面上轻轻挑动，琴音瞬间变为杂乱的噪动——空气裂解开来，露出一道镜子一样的截面，上方还挂着颜色古怪的汁水...就那样凭空的出现在那里。
再压低一些，毫不犹豫地截断——澄澈透明的色调瞬间褪去，露出本色的花朵零落飘荡，已经失去活性的花瓣四分五裂，灰飞烟灭。
惑相葵......
哈妮萨·克温特终于不可控制地紧张起来，她飞快地转起手腕，把周围的一切都绞得四分五裂，越来越多的惑相葵翻飞在空中，雾气似乎随之消散了，这代表超几何异构正在消解——这或许是个好兆头。这些常见于艾默拉林中的药草惑人心智，它们镜子一样的花朵允许它们把林子里的光学环境搅成浑水一片，引导幻觉还是制造捕网，都是这些花朵所擅长的。这也是超几何异构的表现之一——异常的物理环境造就了这种花朵，还是这种花朵带来了异常的光学现象就没人说得清楚了。不过，清理干净这些花朵，大概就能稍微调整下周围的环境——宏观的超几何结构总是相对的，这边做出了正向的调整，另一方面就会相应地牺牲稳定性。
但雾气好像又浓郁了——湿漉漉的质感已经贴在眼睛上，似乎已经能感受到那湿粘的质感，丝带一样地被缠在眼上。
似乎不太对，这不是破局之道。
...琴声又响起来了，随着切断花朵而中止的琴声又从噪音中甩脱出来，清脆回响——如此之近，就在耳畔，琴弦的冰冷和粗糙的锋利表面擦过后颈，猩甜的气味已然飞溅而出。
急急地低下头部，弦音骤响，飞滑而过的攻势撩断了几根散发，但刺客已然又一次隐入雾气。仓皇四顾，除去满目的灰白，连自己摩挲着脸侧的手指都看不真切。
提琴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被拉动，不同于拉沃尔的轻灵或纯净，作为猎场的背景曲，玩味和嘲讽的意味在乐声毫不遮掩地透露而出。它依然是哈妮萨熟悉的旋律，但那声声轻佻的尾音和刻意加快的鼓点依然将对方的意图完全揭示。
是什么模仿学习的魔物吗？杀死一名转赐使...又或者只是将自己困在这里？哈妮萨的小脑袋想不了太多，魔物和教会相持的概念具体又想不起来了——谁会在这种情况复习政治课啊！
琴声变了！哈妮萨屏息凝神——侧身，翻转，抓住树枝将自己娇小的躯体荡过树干，丝线于树皮上飞快地摩擦——电锯一样在上方切溅开漫天木屑，但树木完全无法作为遮蔽，但对方对哈妮萨的体型的错误估计让哈妮萨险险逃过一劫，弦线擦过小转赐使的头皮。
诧异让弦线骤然减速，只是短暂的僵直和迟疑，哈妮萨的刺剑依然侧刺向线体，铿锵鸣响，钢索一样的丝线疯振起来——发力带来的疼痛适时地压下杂音那扰人心智的歇斯底里的作用，腕部用力，压紧剑刃，撑起躯体飞跑起来，顺着琴弦一路追溯——琴弦的反应速度并不慢——它顷刻间摇振起来，但这一瞬的弹力也被少女所借助，柔韧的刺剑脱了弦，在弦线于振动中猛然向右横扫之时，女孩已然借助加速抬起双腿，踏过密布的树木，在弦线切开后者的同时翻跳而过。倒下的树木随之正砸在其上，哈妮萨听到一声异响，咽下喉间淤塞的甜痛的痰液一样的东西，压低身形，哈妮萨再次拉近距离——刺剑直挺上前。
琴声滑变成为高频的嗡鸣，与蜂姐姐动身前的蜂鸣颇有几分相似，但这一击已然带上了漫不经心的触感，利风吹在头发上都发着软。虚张声势的意图被哈妮萨飞快地察觉，对方显然打算趁她躲避之时再次隐藏位置......
该试试看了。
离弦之箭向着死亡直刺过去，小小的心灵呢喃起祈祷的言语，尽管现在并非您的领地，但依然希望您能够略施援手——只是想借几颗对您微不足道的星星....
没有乐曲，没有引导，稀疏的稳态结构中只闪动起一颗十字状的星芒，它于哈妮萨的脸边飞快地勾勒起弧形的光网——但这样的速度太慢了，琴弦又一次将它击碎，弯凸的末端已然弹入女孩稚嫩的皮肤，勒入肌肉，迸起鲜红的液滴。
“弧星....呜！”
回弹。
锐目的光忽又变得璀璨，于迷雾中孤高地闪动起来，自那夺命的弓弦的压制下狂亮起来——微乎其微的光网并未被切断，随着琴弦的弯曲将弹力尽数释放，其切割力在光弧的庇护下已然到了强弩之末。借力打力，青蓝的微彗强行推开了琴弦，跃起一道醒目的芒，三两圈就绞缠在了贴在脸侧的弦线之上，下一秒——琴声骤停，沉闷的军鼓喝断了侵略性的旋律，断弦样的响声在反射的威力中剧烈地颤动起来。
而小转赐使已然急冲至前，毫不收势，没头没脑，专注于一个方向，无视一切路径上的阻碍。
剑尖的触感猛地一变，柔软和湿润的汁液溅在她的嘴边，疼痛从腹底弹起的同时，死神从少女的身后高高跃起，挥下索命的镰刀。
站定，收剑，撕裂般的疼痛于心脏炸响——重鼓一样的声音砸击着耳膜，那是心脏绝望的呼喊——她大张开口，滚烫火辣的胀痛好像要把她的身体撑爆开来——她已经到了极限，一切都刚刚好，重敛光芒的孤星照耀着酒色的喷泉，撕裂的雾气正迅速消退。
一声叹息，遗憾或惋惜，于心跳的狂轰乱打中清晰入耳。
灰金色的光终于出现在了渐黑的视野中，依稀听得到她们的声音在耳膜上微乎其微地振动，她伸手压在自己的胸前，感受着里边的物体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躯壳的冲撞。
直到蜂将她抱进怀里，拉沃尔着急忙慌地把草药敷在她的后颈，哈妮萨都没有晕过去，药物于创口上带来的触感变为一种柔和的麻木，顺着血液蔓延开来——她感觉自己昏昏欲睡，在这样的浸泡下，又变成了哪里都没力气的样子——但她不甘心，没有任何原因地，她努力地瞪着自己的双眼，凝视着那沐于喷泉之中的躯体。
陌生人。
她张了张嘴巴，除去呻吟，什么也没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