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纳斯第一次见到卡佳,是在公爵举办的宴会上。因为公爵的乐团恰好缺人,邀请了伊纳斯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一位小提琴手,但已经被退出乐团很久了,一直郁郁寡欢,神经兮兮。每日在巷子里的小楼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母亲曾经是一个作家,曾经有过一点点名气,然而婚后整日忧心忡忡,疯狂压抑,将她的文字损耗得分毫不剩,只有无尽的——痛苦。她得着严重的肺痨,形销骨立,而丈夫还在偷她的钱买酒寻欢。那都是她治病和维持家用的钱。每当晚上丈夫夜不归宿时,她就会悲伤地啜泣不已。
“伊诺啊(伊纳斯的昵称),求求你,告诉我你爸爸在哪吧!”这个被病魔折磨得神经错乱的女人,常常在臆想中一个劲地向瑟瑟发抖的小伊纳斯哀嚎,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伊纳斯惊惶不已,只能被母亲紧紧地拥抱着。最终,随着一声低怨的惊呼:“这个恶毒的人!”她沉沉地昏迷过去。小伊纳斯无助地望着夜晚,爱怜地抚摩母亲的双肩和头发,贴着她的脸颊啜泣,入眠。
每每清晨,伊纳斯醒来,去买母亲的药和面包时,总是在狭小的楼道,或者巷口边看见徘徊的父亲。“好孩子,你要去买东西吗?”他看见她,总是局促不已,酒醒了大半,去捧她的小手,吻她的手背和掌心,“走吧……走吧……我们去买东西。”
自从退出乐团后,她父亲就很少拉琴。总是对他的琴叹长叹短。“你父亲是很有才华的,他只是如今堕落了!白白让时间过去了!”父亲为数不多的友人曾告诉她,显然也对好友这种颓靡不起的现状感到愤慨。“他是一个天才,但是,曾经式的!”
伊纳斯不知道,因为父亲从未向她提起过任何有关于音乐或艺术的东西。唯有在很激动、十分高兴时,他才会突然兴致大发,趁妻子不在时拿出他珍爱的小提琴。“伊纳斯,我的小伊诺,你听啊!你听啊!这是音乐!这是美!”他又哭又笑,在拉完一曲后和女儿一同久久地回味,悲伤之情无法自抑,“再也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爸爸!”伊纳斯搂着他的脖子,“为什么不继续演奏呢?你的音乐多好呀!”
“……这一切,不过一场空幻!”他总是突然很愤怒,把他的小提琴一下子又锁得紧紧的,“再见,伊纳斯!再见,小伊诺!”他吻了吻她的小手,走出门去。伊纳斯害怕不已,她知道,父亲又要夜不归宿了。
但一切的改变都出现了,虽然毫无征兆。没有人知道转折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有上帝才知道。
这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伊纳斯父亲恰好要出门去,正好遇上了来访的友人,于是外出作罢。友人带来了一个消息:公爵要举办宴会,他还要邀请乐团,那乐团的小提琴手不幸患病了,于是空出一个位置。友人想到她父亲无与伦比的才华,于是邀请他前往。
“你总不能——总不能——”这话他友人憋了憋,还是忍不住说道:“总不能一直吸你妻子的血吧?老兄,别怪我说得直白,事实的确如此,我是恨铁不成钢!”
"老弟,你知道的,我——"他的脸色涌动着病态的红晕,“我不可以——我——太久没有……我——上帝啊!我凭什么要给金钱、那群庸俗的人去演奏!他们不过一群虚伪的灵魂!”
“这位公爵完全不是。甚至说,他品德高尚,为人宽厚慈祥。”
友人同他展开了好一番争辩,伊纳斯的父亲终于有些动摇了,或者说,他太期待有人能这样强烈地迫使他去做这些事情了。
他紧紧握住伊纳斯的小手。
“伊纳斯啊,你觉得,你觉得——我真的——”他局促不安,神经兴奋错乱。
“去吧,我们去,爸爸。”伊纳斯小声,而极为坚定地回答他。“我的小天使说——我们去!”他简直在狂喜。
“我真高兴,老兄,你或许可以凭借此机会,获得公爵的青睐呢。你的音乐可不能闹着玩的,趁机找个工作!”他朋友开玩笑道,“或许,伊纳斯还可以为你伴唱两支优美的歌曲。”
“是的,是的。伊纳斯,我们会是——天才的一对!”他狂热,而悲伤地说。
伊纳斯面上泛红,她觉得很不舒服,然而还是在努力的附和着。要知道,他们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她依然是清晨出去,然而只吹了吹风,因为钱被父亲偷走了,她伤心地在街上哭了一阵,就回家了。大概在那时就生病了。但是,这个家里人人都生着病,没有人顾及到小伊纳斯。伊纳斯也觉得无需告诉爸爸妈妈,于是选择沉默。
一整夜,间或传来母亲疼痛的呓语,父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小提琴,他或许还想那么拉上一拉,不知为何放弃了。伊纳斯整个人哆哆嗦嗦,躺在宽大的衣柜里,卷着一件旧大衣昏迷。
第二日,他们出发去了公爵府上。当然,体面的衣服都是由朋友好心借出。“我的伊纳斯。”母亲在给她换完衣服后,心疼地抚摩她的脸颊,“我的孩子,你多么可爱,多么美丽啊,可是,为什么你的好日子竟然一点都没有呢?直到现在才穿到一件像样的衣服。噢!我的孩子……”
告别了母亲,伊纳斯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他在发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抑或是某种神经质的发作,“不要乱跑,不要和我分离,伊纳斯!”他叮嘱她。
到了宴会,这宴会有多么盛大啊,那么多的美酒,美食,那么多好看的衣服,精致的人儿,她闻所未闻,从未见识。各种的香气脂粉混杂到一起,简直叫人晕晕乎乎的。人们都在热切地交谈着,好像彼此都很亲密无间。
伊纳斯受不了这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她住的地方太穷了,每天只有痛苦的呼声,和愤怒的咆哮,要么是寂静,血液干涸在地上那样的肮脏的寂静。她一点也受不得这种热血沸腾。“爸爸,我头疼。”
“那能怎么办呢?你要上旁边站着吗?”他仿佛很担心女儿出他的丑,“你忍忍吧,你忘了吗,你自己说要来的。”
伊纳斯只好继续跟着他,她低着头,迷迷糊糊地扒着父亲的衣服,好像走着路就要摔倒了。
友人找到了他们,“来这啊,见见公爵,公爵听说你的大名,他正想见你呢。”
“好,好。伊纳斯,走啊,你这坏孩子,这个时候居然还要闹脾气。”
伊纳斯很倔强地拽着父亲的衣袖,勉力走着,她听到父亲在和一个温和磁厚的声音对话,就抬头看过去。
一个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小女孩,用骄傲的眼神瞧着她,亚麻色长发,碧蓝的眼睛。在她美丽可爱的小脸蛋上,有种咄咄逼人的锐意,但又显示出纯洁的善良,这些奇怪组合在她的身上展现出良好的气质,尽管看起来有些任性,却是非常惹人怜爱。当然,她也的确是被宠爱着长大。
她不可一世地看了眼伊纳斯和她的父亲,就提出想要离开,“我想去看阿佐法尔。”她说。
“不,卡佳。你不能在接待客人的时候去看阿佐法尔。”公爵微笑着说。
“那又怎样?难道宴会的时候他们会让阿佐法尔进来?”卡佳俏皮地抱住公爵的手臂,忽然,她朝伊纳尔眨眨眼,“或许这个孩子也想看呢?喂,您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阿佐法尔?”
伊纳尔的脸倏地红了。
她鼓起勇气,支支吾吾,低声道:“愿意……”
“那怎么办呢?”公爵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烦恼,但当你看向他时,你会完全知道,此公的心境有多么愉快,“那你们就去看一会会吧,卡佳,只能一小会。”
“走呀!”卡佳脸上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她一手勾住伊纳斯,亲昵地握住她的手,“您会喜欢阿佐法尔的!啊,您的手真冷,放进我的衣兜里吧,您会暖和起来的!”
“喜欢……”
伊纳斯感觉自己的确是晕晕乎乎的了,但这是喜悦和兴奋之情在她的心头跳动,而引发的全身心的颤栗。她说不清她为什么此刻如此的欢乐,但她明白此刻这欢乐的主宰者,她唯一的生命——卡佳!卡佳!卡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