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轻、面色苍白憔悴的贵族夫人,是公爵夫人的表妹。她两年前出嫁,据说丈夫十分爱她。她难得来公爵府一趟,却得知公爵与公爵夫人都不在府上,叶莲娜因此责怪她“您与自己的姐姐都不常来往,不够亲密。”
她似乎茫然无措,静静在大厅坐过一会,就起身要告辞,却恰巧遇到下楼的伊纳斯,她便问起这个孩子。
得知伊纳斯父母双亡,又多病不幸,她想到自己与丈夫不能生育孩子,心中不觉感悯。她便与这孩子交谈起来,发现她性情怯懦温和,喜爱阅读。贵族夫人便叫人取来自己带的大画册,念故事给她听,见伊纳斯沉浸其中,她感到很是喜爱和怜悯。
贵族夫人夜晚回去,在翻阅书籍时又回想起那孩子,想到她如出一辙苍白的善良、澄澈的双眼。当夜她便连忙写信给公爵,请求收养这个孩子。几番信件来往后,事情终于敲定。
伊纳斯对这位贵族夫人从一开始就怀着一种莫名的怜悯与爱。当这位夫人苍白着脸,却勉力露出笑容去迎接她,以及微微俯下的身子,用一种匆匆扫开郁悒的眼神温和地瞧着她——这一切都像雾霾一样笼罩在幼小,然而敏感至极的小伊纳斯的心灵上。伊纳斯几乎是眼含着热泪,拥住她的脖子。贵族夫人为此吓了一跳,她感到这个孩子在她的肩头哭泣。
“您受过多少苦呀,”贵族夫人无不感慨道,“好孩子,您愿意做我的女儿吗?”
“……我愿意!”
就这样,新的生活突如其来地开始了。这里的生活与公爵府上的完全不同。尽管公爵府上的众人都待她很好,不可否认的是,这里的生活让伊纳斯觉得更加温暖。贵族夫人就像是她最亲的姐姐一般,她们一起用餐,散步,下午就在一个房间里阅读,每天晚上,贵族夫人都会来瞧瞧她,吻吻她的额头,“晚安,祝您好梦。”她低声祝愿。
府上没有几个人,只有一两个仆人打理日常的事务。伊纳斯记得她们的神情,在这宁静的时光里不紧不慢地安详走过来,走过去,抚摸她的背和肩膀。当她们带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寻找贵族夫人时,伊纳斯常常看见窗外黑色的森林浸没在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中,然后进入一个房间,温暖的火炉,黄色的灯光,而贵族夫人轻轻揽着她,用天使一般的音调陈述那些古老冗长的季节。
就这样过了莫约一年,她的丈夫回来了。这一天,贵族夫人如常和伊纳斯约会,正当她们甜蜜地分享着一切,一个男人敲开门,告诉她,她的丈夫要回来了。
伊纳斯见到贵族夫人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她笑了笑,轻轻对伊纳斯说:“我的丈夫回来了。您愿意和我一起去迎接他吗?”事实上,说完这句话,贵族夫人便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去安排仆人了。
这天晚上,一个伊纳斯从未见过的男人出现在餐厅里。他很年轻,但有些憔悴,面庞青白,胡子刮得很干净,有一双黑色的眼睛,不苟言笑。他带着一种莫名的居高临下的神情,瞧着妻子,又看看伊纳斯,仿佛她是什么地方来的入侵者。
“这就是你收养的那个孩子?”他问他的夫人。“是的……这孩子很可怜。”贵族夫人回答道,惊惶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打量这个孩子。
“好吧。”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个事情,“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接下来我可以一直在你身边了,德洛丽丝,你高兴吗?”
“那真好。”贵族夫人答道。
晚饭后,她们照例去散步,男人问她:“我可以参与吗?”
“当然。”
“不,不了。我说着玩的,”他严厉地说着,“当然,祝你们愉快。我还有一些事情。”
“好的。”
随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照例的用餐、散步,喝下午茶。伊纳斯注意到,仆人们多了一丝拘谨,而夫人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一种病态的惶恐、不安过分地剥蚀着她年轻的生命。即便她对待伊纳斯仍是很亲切,但伊纳斯能明显地察觉她们之间的隔阂。而她的丈夫总是对此沉默寡言,他常常来探查她们的举动,毫无笑容地站在那里,在见到妻子高兴的神情逐渐变得不安时,就默默地离去。
“夫人,”一天晚上,在贵族夫人来祝愿伊纳斯时,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一直爱您。”
“您怎么啦?突然说这样的话。”贵族夫人笑了笑,她好像恍然一般,“我最近是不是太疏忽您了?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散步了。”
伊纳斯握住她的手,贵族夫人摸摸她的头,“明天我们再一起……像从前那样吧。”
第二天,府上难得有人来拜访,一位是音乐家,另一位则是伊纳斯曾经见过的、她父亲的友人。见到伊纳斯如今在这里,他似乎也并未表现出惊讶,“您过得还好吗?”他亲切地询问伊纳斯,了解她的情况。
“您知道这孩子?”贵族夫人有些惊讶。
“我知道,她是我曾经的一位友人的孩子。可惜他早早死于臆症,这个孩子也被抛弃!”那友人说。
贵族夫人开始向他仔细询问起伊纳斯的事情,当友人说到她的父亲是如何发疯并杀死妻子时,“唉!这个自负、过去式的天才!我早就说过!”他感慨着,回想着往事。
“也许,这个孩子也会有这方面的天赋。”夫人转过头来,善意地望着伊纳斯,“我听乔娜说起过。”
“不妨试试,夫人,今天恰好来了一位音乐家。”
伊纳斯起初有些胆怯,但当她的歌声在室内响起,歌声便突然给了她一种力量,让她想到那久远的一切,那浮着冰凌的河面,黑色刺人的春季草地,那蓝色城市中肮脏油腻的小巷,未知的眼睛在灰色中温柔地闪现。她唱得愈发感人,如同一只夜莺在黑夜里歌唱。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贵族夫人掩住了嘴,表现出无比的惊喜。
“哦——当然很不错,”友人看起来在勉力控制着笑意,他想要给伊纳斯留下严厉的印象,以防她像她的父亲那样骄纵而自毁,“但是,不可否认,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进步——”
音乐家忍不住搂住伊纳斯,“噢,哈哈哈!孩子!——让这些见鬼吧,您真的唱得好极了。”
“您愿意上我那去学习吗?”音乐家问她。伊纳斯简直不知道怎么停止晕乎乎的感觉,她只能点点头。
“这好办——一切都好办,”贵族夫人站起来说道,“费用我都会出的。只要您愿意,我的女儿。”她径直走过来,吻伊纳斯的脸颊。
“当然……我愿意!”伊纳斯拥住她。
伊纳斯便开始跟着音乐家学习,一周之中,有五天她要去到音乐家的府中学习,有两天则有贵族夫人专门为她请了歌唱家。她的丈夫有一回碰上了她们在上课,不由得被这样的歌声震撼到,他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当天夜晚,他们在餐桌上共进晚餐时,他评论道:“您确实有点天赋。我有一些朋友,也许他们会对您的前途大有帮助。”
这样的生活一开始对于伊纳斯来说是新奇的、充满活力的,她对于歌唱的热忱,曾经使得她一整天都在练习。贵族夫人也命人将久置杂物的钢琴抬出,她们一起沉浸在音乐之中,这成为了她们夜晚的娱乐节目。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伊纳斯还是感到无可避免的裂痕从她和夫人之间产生,夫人逐渐变得对一切兴致缺缺,而尽管伊纳斯百般尝试挽回,也无可奈何。在这个时间,她又沉浸在了阅读之中。这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书房,练习过后,她便会在这个灰暗的房间里,靠着窗户阅读,如同童年时她倚坐在衣柜上那样。
思绪如同这寒冷城市的蓝色河流,常年缓慢地流动。伊纳斯想象这些故事的主人公的生活,将他们换成自己和卡佳,一齐悲伤、痛苦、欢乐和喊叫。事实上,她与卡佳也常常书信往来,她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个热烈骄傲的小郡主,她依然如此爱她,而且这爱经过了漫长、痛苦的沉思之后愈是显得叫她疯狂,那种不顾一切、奉献所有的信仰在她的心中,浸没满了她对卡佳的爱。——噢,一切都沉浸在这冰冷的蓝色河流之中,像迷雾一样,让她不禁对这样的平静和热烈产生了迷惘。
就这样过了三年……也许是几年……当伊纳斯以为生活也许就永远应该如此的时候,卡佳的来信到了:
“给我的小孤儿:
过几天也许就可以回到公爵府。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您近来还好吗?但也许只是我思念您过了头。而我最近时常感觉光明是如此接近我的内心,也许是因为快要回去了。如我所告知您的,希望您愿意来看望我。
望您念我。
——您的挚友,
卡佳”
伊纳斯激动不已。她立即将这个事情告诉给贵族夫人,而夫人思索了好一会,终于,一丝喜悦在她的不安中闪现,她温柔地对伊纳斯说:“您要去到多久呢?”
“也许是——……我不清楚,夫人。”
贵族夫人望着她,沉吟片刻,说:“事到如今,我才明白我与您的隔阂太久了,也许您离开我是注定的,而我也的确不适合再陪伴着您了。不过,如果您回去的话,我会在这里思念着您。”
伊纳斯沉默地站着,这一番温情的话让她总觉得内心已经无法克制地开始膨胀,起初让她甜蜜,最后痛苦至极。伊纳斯无言地亲吻她的手,而夫人拥抱了一下她。
过了几日,伊纳斯就收拾好了行李,与众人道别。她搭乘的是音乐家的车,因为音乐家恰好要前往城市参加一场音乐会。等到了公爵府,伊纳斯还觉得晕乎乎的,许久不见的幸福和热情忽然在呼唤她,打破了她平静的内心,但这种刺破又忽然让她深深地自卑,自我厌恶,并且感到不适起来。
“我们还会再见的。祝您一天愉快!”音乐家这么对她说,随后便扬长而去。
来迎接伊纳斯的是乔娜。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平和地接待了伊纳斯,并吩咐仆人去安置她的房间。
“今天下午公爵他们就会到,”乔娜看着她,说,“您可以去花园里逛逛。”
伊纳斯沉默片刻,她感到一阵窒息,就道了谢匆匆站起身来。
“您现在还总是生病吗?”乔娜忽然问。
“不的,”伊纳斯说,“很少。夫人。”
乔娜点点头,“您有什么想吃的的吗?”
“一切听您的吩咐便好。”
伊纳斯见乔娜走开,自己也默默地走出去,独自一个人散步,她常常这样不加思考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她坐到一片草地上,望着灰蓝色的天幕,稍作休息。
突然,伊纳斯看见庄园外的大路上来了几辆马车。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甚至最后站起身来,走到靠近庄园门口的地方察看。她感到头晕目眩,近日来她总是心悸,心神不宁——但此时此景也可以归结于此么?
一个绅士模样的男人下车来——这人伊纳斯并不认识——他打开另外一辆车的车门,随后搭上他的手下来的是一位美丽、外貌张扬却高傲至极的女性。这是卡佳。男人很体贴地扶着她,眼神热切、情意深厚地面对着卡佳,似乎很从容地询问她的感受。而卡佳仅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就转向了另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
男孩有一双碧蓝的眼睛,亚麻色头发。病态和善良使得他的神情温和至极,此时他正轻轻微笑着环顾四周的一切。
“姐姐。这里真好。”他对着卡佳说。
卡佳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回答说:“是那医院和可怕的寒冷天气把您折磨坏了。不过多久,您会对这里厌烦!”
男孩笑了笑,没有答话。
伊纳斯踌躇了一会,就默默地转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