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纳斯独自在长长的荫道上徘徊。她望着早早就灰心丧气的日光疲惫地离开，留下尚未从上一个蓝夜中清醒过来的房屋，街道倦怠不已，所有的线条模糊成一块冰冷的色调，被最后的余晖短暂燃烧后，当人们回到家中，点亮汽灯，整个城市就彻底化为了一盘黑色的眼睛，在蓝色的夜晚里浮动。
伊纳斯望着这样的景象，早已不再恐惧、浑身冰冷。是她长年的忧郁和悲伤让她孤独，让她的夜晚有时如此和蔼，有时如此冷酷，她无法不忍受内心的这种暴行……在最后这往往化为一种内心的沉寂，又回归到孤独。她忍不住在草地上蜷缩起来，像一个婴儿缩紧在母亲的子宫。
“您——啊——”
伊纳斯哆嗦了下，向不知何时到来的人看去，“您是……”
“我说，您——啊——”卡佳满脸厌恶地走上前，揪住她的脸，“您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您邀请我过来。”伊纳斯答道。
“我邀请您过来，是坐在这样干冷的草地上吗？难道我希望您会一个人孤独地待在这里，让您那奇怪的疑心病发作吗？”卡佳很不高兴地呵斥，甚至有些赌气。她轻轻揪了揪她的耳朵，“您起来！您不被允许坐在这儿了！”
伊纳斯感觉自己的脸上在发热，全身简直是地上的蚁虫爬上来的瘙痒和疼痛。她迅速站了起来，看了看天色，才去看卡佳——伊纳斯突然反应过来，眼泪不知何时让她的情感湿透了。她简直害臊得不知该往哪看好。
卡佳温柔地瞧着她，“好啦——您——和我一起去用餐吧。”
伊纳斯木讷地点了点头，卡佳牵起她的手，忽然叫起来：“不，我还没好好地、仔细地看过您。您怎么不说话？我看看您——您哭啦！”
“您……”伊纳斯对她的笑声既羞愤，又无可奈何。
卡佳靠近她，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前，直直地盯着她灰色的眼睛看，忽然，她快速地在她的嘴唇上亲吻一下，伊纳斯整张脸都红了，“我逗您的，您不要不高兴……”卡佳低声说，“我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尤其在看见您的时候。但您可以打我，骂我。您爱我吗？”她突然问。
“当然……”伊纳斯热烈地看着她，搂住她的脖子，雀跃道：“爱您……比任何人都爱！”
“我们该回去了，您应该好好见见我父亲。”
“是的，是的……”伊纳斯笑了笑，眼中充满疑虑。
这一天晚上，对伊纳斯而言简直是迷幻的一晚。公爵一如既往地对待她，和善而热情地询问她的情况；公爵夫人则叫人上茶，和乔娜聊着府上的情况，不一会儿，那个先前扶卡佳下车的青年就加入进来，话题随之转移；卡佳则慵懒地躺在长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全局，神情似乎在聆听，又似乎在出神。
热情且心胸沸腾的青年极力想要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一番，特别是让公爵与公爵夫人留下好的印象——他本来也擅长于此。于是他滔滔不绝、精妙灵巧地高谈和点评最近的社会事件，加上他的相貌英俊，话语幽默，这获得了在场人大部分人对这话题的投入。这些谈论甚至一直持续到他们去散步也没有停下。
“我不去散步。”在走到门口时，卡佳忽然说。
众人不以为意，认为卡佳小姐一向是如此骄纵的，并且是多变的。只有公爵看到自己妻子的脸色变得不好，他即时出声：“没有问题，卡佳。”
公爵夫人瞪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我……”——“卡佳身体不适的话，就留在府上。”
青年的话语被公爵夫人打断。他脸色微涨，没敢再说下一句话。于是众人便离开了。
伊纳斯原本是不大爱与人群在一起，加上一路行车过来，她久违地感到身体不适，便婉拒了这次散步。她刚来到花园，在长椅上坐下，卡佳便来了。
伊纳斯有些诧异，“您不去散步吗？”说着，她的脸颊红起来，惹得卡佳大笑 。但随后卡佳也有些害羞起来，就静静地看着花园里的池面。
“我当然要来看您，与您……”卡佳轻声说。这让伊纳斯颇为受宠若惊，卡佳忽然展现出的无比的柔情让她感觉甜蜜过了头，在这宁静与幸福之中，一种惶恐在她的心中膨胀。
“您还是……”伊纳斯羞涩、迟疑地瞧瞧她，略皱着眉，“您想说说在那边的生活吗？”
卡佳感到奇怪地看着她，“嗯，当然可以，我的小孤儿。不过，您还想知道什么呢？”
“您……您从没有说起过——……”
伊纳斯呆了好一会，继而说：“那人是您的未婚夫吗？”
“谁？”卡佳愣了愣，紧接着一阵爆笑，“您认为——他吗？是不是父亲向您袒露了他的这些猜想？他老是这么疑心，总觉得我不该这么早就出嫁！”
伊纳斯面露窘色，“不，不是公爵先生……”
“您怎么觉得？您，呵呵，我的小孤儿，您怎么觉得呢？”
“我不知道，卡佳。”
“您再说不知道，我就跟您生气。”卡佳似乎真有些恼怒的样子，“您还记得我给您写的信吗？”
伊纳斯颤了颤，她连忙看向卡佳，显然被她的话语惊吓到，“信……当然，我永远记得它们。”伊纳斯回忆着，“您和我说过，近来您时常感觉光明，因为回来的日期将至。”
“是的。而且，我还和您说过，我不愿意为了那些上流的名声权利就舍弃自己，将自己像物品一样转手买卖。我要和善良、热情在一起，尤其是与我的心在一起。哪怕是跟随一个贵族也好（但这十分不太可能，我们的贵族太过骄傲、自以为是），或者跟一个穷家伙也一样。我不在乎到底吃的是白面包还是清水，住的是城府还是地下室。嗯，总而言之……您还记得吗？”卡佳语气越来越快速，甚至是一气呵成地说出了这番话，这番话让她情绪有些激动，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说这番话时她的脸颊有多么的红！
“是的，我记得。”伊纳斯热情然而深怀不安地说，“您很善良。”
“不论您如何觉得我这个想法天真、甚至愚蠢，唔，有时候确实在我看来也如此，但它不应该被嘲笑。”
“是的。”伊纳斯点点头。
突如其来的沉重和痛苦覆没卡佳的心头，她无比严肃，又迟疑不定地说：“您觉得呢？这样，不论任何人……”
伊纳斯一下子站起来，“您是觉得，那位先生……”
“哦，不，我的小孤儿，这和他无关。我保证。”卡佳也随之站起身。
她们相互对峙着，池水在她们的眼睛里闪着月光。
“……无论如何，我永远……一定永远地尊重、支持，并衷心地祝愿您获得您的幸福。”伊纳斯开口道。
卡佳皱紧眉头，“好吧，您就永远这样祝福吧。”
“卡佳，您怎么啦？”
“我……”卡佳严肃地瞧着池面，突然，她走近伊纳斯，握起她的手，“我不记得我和您之前如此生分。”
“我们当然不生分，卡佳。”某种幸福然而不祥的预感降临到伊纳斯的心上，让她悸动不已。她紧紧望着卡佳，简直就像最爱她的人那样去狂热地用目光去乞求她，乞求她不要说出那样的话语。
卡佳明白了。她退后一步，问道：“您不是那样爱我？”
“我爱您，”伊纳斯脸红着，“比任何都要爱。比您想象的都要。没有一刻停止。”
“那您在不安什么？”
“我没有不安……不，我这话是在欺骗我自己，但我不愿意欺骗您。我只是恐惧——我不应该那样爱您，因为您很可能并不是那样……”伊纳斯简直是用目光在乞求停止这样的对话，她感到了无比的痛苦，思想陷入了一种谵妄。
“不是您想的那样——！”
“但哪怕只是这样爱您，我也愿意——只要您允许。如果您，不同意我这样做……”
“当然不同意！”
卡佳打断她的话，伊纳斯顿时脸色煞白。卡佳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到公爵夫人站在她们身后，神色惊惶不安。
“您在说什么，卡佳！”
“我要和罗德里克结婚！！！您满意了吧！”卡佳尖叫道，“好了，现在事事都不顺您心意了！我明天就和他私奔！！”
“私奔！！！您！！！”
卡佳甩下伊纳斯的手，大步跑开了。伊纳斯一个人既惊恐又疑惑地站在原地，感到两眼发黑。
公爵夫人严厉地看着伊纳斯。
“她和您说了什么？”
“夫人……我……我不应该说。”
“不行，您必须得和我解释清楚，她和您说了什么，以及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她——”公爵夫人被气得不轻，她上前来攥住伊纳斯的手腕，“您一定得告诉我！”
伊纳斯被拉着，有一瞬间，她忽然恢复了清醒，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夫人，卡佳小姐只是为了气您，她是故意说那样的话。”
“只是为了气我？”公爵夫人显然在惊吓中思考着，“她怎么可能这样！”
“卡佳小姐生您的气。”伊纳斯不安地说。
公爵夫人逐渐恢复了冷静，她站在那，上下扫了伊纳斯一眼。
“她难道没有说要和您在一起那种蠢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