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被芙雯娜和瑟洛薇委托杀死他们的母亲是种很奇妙的体验。
明明蕾茜儿又没垮着一张批脸,手里拎着水枪,像是随时要把路人的妈妈抓走的样子。
所以这实在是有点太奇怪了。
更何况芙雯娜和瑟洛薇交给她和夏尔的委托又实在太过沉重,几乎要把人活活压死。
即便是与人组乐队时,张嘴就问“你愿意跟我组一辈子乐队吗”的强悍重力也不及精灵们为她带来的压力的十分,不,百分之一。
毕竟,那可是一个城邦,一个国家,一个文明的重量啊。
蕾茜儿把身体浸没在热水中,仰头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发出了悠长的叹息。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多少次后悔和夏尔出来搜集材料了。
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事已至此,还是想想到底该怎么帮精灵们杀死主母吧。
一想到这儿蕾茜儿就来气。
又是夏尔!总是夏尔!
之前芙雯娜提出委托的时候他眼都没眨就同意了,刚刚瑟洛薇提出委托之后他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精灵的主母说不定有可能是位存世神明,他们这哪是要去抓走精灵们的妈妈?搞不好这次他们恐怕得弑神!
蕾茜儿越想越烦,便扶着浴缸边缘站了起来,抬手召唤出魔杖,对自己丢了个清洁术。
魔法就是方便。
瞬间而已,她身上的水珠就消散一空了,原本湿漉漉的头发也再度变得柔顺而干燥。
这之后,蕾茜儿往身上套了条精灵为她提前准备好的睡裙。
但她并不打算立刻睡觉。
魔女就是这样神奇的生物,有时候可以不停歇地接连睡上几十年,有时候却也能维持十天半个月的清醒状态。
睡不着的蕾茜儿决定喝点酒。
不过她并不打算在房间里喝。
她拿上了芙雯娜交给她的,曾属于姆拉的那盏提灯,悄悄爬上了木屋的屋顶。
第二次给他们安排住处,芙雯娜总算没再搞出什么乌龙来,因此蕾茜儿和夏尔各分得了一座小木屋。
两座小木屋紧挨着,但蕾茜儿却并不打算喊夏尔上来陪她喝酒。
上次夏尔喝醉了耍酒疯,把她抱在怀里,像吸猫一样狠狠闻她头发味道的惨剧还历历在目,这次说什么她都不会再跟夏尔一起喝酒了。
虽然说一个人喝酒多少有些寂寞,但也无所谓。
蕾茜儿从储物法术的空间里取出了一瓶精灵陈酿和一只杯子,往杯子里斟了小半杯酒后,便收起酒瓶,拿起酒杯,浅酌了一口。
不知为何,她居然觉得这酒喝得没滋没味的。
大概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吧?
蕾茜儿有些兴致阑珊了。
她心想要不还是算了,回房间睡觉吧——可她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清晰可闻的攀爬声。
有人来了。
会是夏尔吗?
蕾茜儿小声嘟囔着“有些人啊还真是阴魂不散呢”,然后转过身,朝攀爬声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然而出现在她视野中的却并不是夏尔,而是伦蒂海姆的执政官女士。
拎着另一盏提灯爬上屋顶的她发觉蕾茜儿看向她了,便对蕾茜儿露出一个友善的表情。
蕾茜儿却很难对她友善得起来。
「这下真阴魂不散了。」
蕾茜儿想。
然而芙雯娜却丝毫没有不受蕾茜儿欢迎的自觉,她慢慢来到了蕾茜儿身边,轻声问:
“我能坐在您旁边吗?”
尽管有些不爽,但蕾茜儿还是点了点头:
“请随意。”
芙雯娜便在蕾茜儿身旁坐下了。
气氛略有些尴尬,蕾茜儿却没有打破这尴尬气氛的想法。
不过芙雯娜有。
她看了眼蕾茜儿手中的酒杯,便有些惊讶地问:
“夏尔先生居然没陪您一起喝酒么?”
蕾茜儿摇晃酒杯的动作僵了僵,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甚至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应该睡了。”
芙雯娜察觉到了蕾茜儿语气的异样,但她显然误解了情况,便略显惊讶地问:
“你们两位……难道是闹矛盾了?”
蕾茜儿终于明白芙雯娜大概是误解了她和夏尔的关系了,于是便叹了口气,解释说:
“您难道忘了么?夏尔的爱人才刚刚死去不久,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有心思陪我喝酒呢?”
可她没想到芙雯娜闻言居然一脸同情地对她点了点头。
“我明白的。”
“?”
蕾茜儿忍不住打出一个问号。
她心想你明白什么了?
可还没等她发问,芙雯娜就说:
“没办法,像夏尔先生这样出色又专一的男人,的确很有魅力,您会喜欢上他,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
蕾茜儿打出的问号增殖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芙雯娜以为她暗恋夏尔,而夏尔的心又全都在死去的爱人身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于是她立刻澄清道:
“别误会了,我可一点都不喜欢夏尔。”
芙雯娜却摆出一副“我懂我懂”的微妙表情,甚至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了。”
实际上她恐怕什么都不知道。
蕾茜儿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了,只好选择沉默。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芙雯娜忽然开口了:
“魔女小姐,瑟洛薇应该已经找过你们了吧?”
蕾茜儿闻言挑了挑眉——果然,执政官小姐这么晚来找她,可不只是来和她开玩笑的。
但这件事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价值。
于是蕾茜儿点头:
“嗯,她来过了。”
芙雯娜闻言朝蕾茜儿转过头,她用碧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蕾茜儿,低声问:
“她……都对你们说了什么?”
说实话,蕾茜儿已经忘记了瑟洛薇对他们说的那些话的具体内容了,因此她只能给出最精简的回答:
“她希望我们能帮助她杀掉你们的主母。”
“……”
芙雯娜重新把头转了回去。
她似乎预料到了这点,但却因此觉得莫名悲哀,于是身体缓缓向后倾倒,最终无力地躺在了木屋的房顶上。
但即便这样,她也看不到往日会出现在她头顶的巨树树冠、群星、以及皎洁月光。
“果然是这样。”
执政官女士低声呢喃。
蕾茜儿则也收起了手中的酒杯,学着芙雯娜的样子躺了下去,接着问:
“您已经预料到了?”
“嗯。”
“所以,不管是你,还是瑟洛薇女士,你们俩的委托都代表了整个种族的意志?”
“……没错。”
回答过这句话之后,执政官女士苦笑起来。
“我们已经努力尝试过了,”她说,“用尽了各种办法。”
“无论是跟母亲沟通,亦或者尝试接近母亲,唤醒祂的沉睡的人格……但最终,这些尝试都失败了。”
“到最后,我们都没搞懂母亲是为什么疯掉的,甚至没有弄清楚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神明?某种法术?还是某个强大文明留下的遗产?”
“过去的三千年中,在伦蒂海姆,母亲似乎无处不在,但等祂出了问题,我们想要救她时,却绝望地发现我们根本找不到祂。”
芙雯娜说到这里,语气迅速低落下来: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谁有会想要杀死自己的母亲呢?”
“我们拯救不了我们那已经疯掉的母亲,而如果我们不把母亲杀掉的话,祂就会毁灭整个伦蒂海姆。”
“所以,为了伦蒂海姆的存续,我们只能如此。”
蕾茜儿闻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只是忽然想起不久之前瑟洛薇对她和夏尔说的话。
孩子总是要成年的,到时候,他们都将迎来属于他们的成人礼。
可对精灵们来说,他们的成人礼,却同时是他们母亲的葬礼。
在祝福与悼词之间,成年的精灵与浴火重生的伦蒂海姆,将迎来不再有主母存在的明天。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忽然让蕾茜儿想到一首歌——
一首来自她的故乡,为不少人所熟知的歌。
那首歌的名字叫《月亮船》。
于是,魔女忍不住轻轻哼唱起来:
“我能够捉到月亮,
我将用无数的梦,
撑起无数的桨……”
她的歌声悦耳空灵,却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哀伤,在这无星无月被浓雾所包裹的夜空中轻轻回荡。
芙雯娜下意识转过头,看向正低声哼唱的魔女。
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自她胸口升腾起来,并迅速贯穿了四肢百骸,沉重而压抑,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明明她根本听不懂魔女唱出的歌词——那是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奇怪语言。
而此时,魔女已经哼唱到了这首歌的高潮:
“……再见了妈妈,
今晚我就要远航,
别为我担心,
我有快乐和智慧的桨,
当你醒来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正摇着月亮船在银河上远航……”
哼唱完这段,蕾茜儿忽然停了下来。
她再没说什么,也没有继续唱下去。
芙雯娜忽然觉得很悲伤,有种粘稠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情绪压倒了她,她的嘴唇嗫嚅,却吐不出完整的词句。
许久之后,执政官女士垂眸,低声问::
“很好听的一首歌,您能告诉我它的名字吗?”
“……《月亮船》,”蕾茜儿轻声说,“它的名字是《月亮船》。”
“那您能告诉我,它讲了个什么故事吗?”
“它讲了一个调皮的孩子告别了母亲,乘着月亮船,独自开始远航的故事。”
“这样吗?”
芙雯娜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被浓雾遮掩的夜空。
“所以,我们也要开始属于我们的远航了吗……”
她垂下眸子,低声呢喃。
像是在问蕾茜儿,更像是在问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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