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精灵们产生恐慌,最初,忤逆母亲的消息并未被散播出去。
它成为了仅有少数精灵知晓的秘密。
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繁育室内那些畸形的胚胎尚且能够被遮掩起来,但随即到来的浓雾却将事端推进至了无法挽回的糟糕地步。
——即便是最迟钝的精灵也逐渐察觉到了伦蒂海姆的异常。
母亲依旧像往日那样和蔼,但却会时不时对他们吐出令人费解的呓语。
从未有过的浓雾笼罩了整座城市,执政官大人却只传达下了“如非必要,切勿出门”的奇怪命令……
精灵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不久后,他们便得知了有同胞莫名消失在雾中的噩耗。
那是压断他们紧绷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幸中的万幸,习惯了听从母亲命令的精灵们即便感到恐慌后也并未闹出太大的乱子。
他们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未成年的懵懂孩童,在一场意外后,他们失去了最疼爱他们的母亲。
在葬礼之上,孩童并未嚎啕大哭,他们只是觉得有些悲伤,觉得心里空空的,像是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但他们还小,他们不明白这遗憾将在未来伴随他们每个日夜,最终会与他们一同躺进坟墓。
所以他们只是茫然。
他们躲在教堂中,聚成一团,他们渴望着能有个人像他们的母亲那样告诉他们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芙雯娜一路走来,已经不止一次被精灵拦下,被他们询问:
“执政官大人,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
「是啊,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芙雯娜恍惚地想着,慢慢走到了教堂中央的穹顶下。
笼罩着整个伦蒂海姆的浓雾阻隔了阳光,因此穹顶的彩绘玻璃并未像往常那样投射下绚烂的光束。
取而代之的是数盏提灯。
它们被简单的串联在了一起,如今正挂在芙雯娜头顶,向整座教堂播撒着宁静柔和的橘黄色光芒。
也正是因此,教堂才没有像那些失踪的精灵一样被外面的浓雾吞没。
芙雯娜抬头出神地望着那些提灯。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教堂变成了座孤岛,而那些提灯便是孤岛上唯一的灯塔。
然而,这座灯塔还能再屹立多长时间呢?又真的会有航船会循着灯塔的微光归港吗?
她不知道。
她只是低下头,视线扫过那些如今聚集在教堂中的同胞。
她发现不知何时,他们的目光已经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迷惘,期盼,祈求……
他们希望她能告诉他们,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做。
就像母亲去世之后,孩子们会理所应当地依附在哥哥姐姐身旁那样,芙雯娜明白,在主母疯掉了之后,作为执政官和某种意义上的长子,她应肩负起为同胞们指引前路的重任。
——尽管伦蒂海姆中从来都没有家庭这个概念。
芙雯娜不再迷茫。
她提高了声音,向她的同胞们宣告道:
“我们将杀死母亲。”
像是在热油中泼入了一碗冷水,精灵们迅速沸腾了起来。
有人迅速站出来质疑:
“难道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难道就一定要……要杀死母亲吗?”
是先前在会议上提出要由伦蒂海姆自行解决异常的年轻精灵。
芙雯娜记得他正是最早得知主母疯了的那批精灵之一。
也正是他带头组建了所谓的议会,宣称如今的伦蒂海姆已成一潭掀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倘若这样继续下去,迟早会灭亡于邻国的蒸汽甲胄之下。
但在这种时候,第一个站出来提出质疑的却也是他。
芙雯娜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含丝毫虚假的急切与痛苦。
他不愿杀死主母。
这真讽刺,不是么?
以往高喊着应当变革的年轻人却不愿对母亲刀剑相向,而年轻人眼中旧秩序的拥护者反而主动请求勇者和魔女杀死他们共同的母亲。
终究是……孩子吗?
芙雯娜想着,摇了摇头,低声回答道:
“没有其他办法了,奥斯汀,你应该清楚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名为奥斯汀的精灵闻言露出呆愣的神情,接着,他颓然地向后倒在了长椅上。
芙雯娜便看向其他精灵,继续说:
“只有杀死母亲,我们的文明才能继续延续下去,伦蒂海姆才能继续存在。”
“虽然这很卑劣,这很残忍,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令人作呕,最丑恶的罪行了。”
“但我们只能这样做。”
她缓缓抬起头。
她看向头顶的那些提灯。
她知道它们是主母的眼睛——
主母正通过那些提灯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即将对祂发起不可饶恕的忤逆之举的坏孩子。
「母亲会怎么想呢?」
芙雯娜的神情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会愤怒?会疲惫?会怨恨?
可母亲的目光——可从提灯中散发出的柔光依旧笼罩着,庇护着祂的孩子们。
仿佛从始至终,祂都在朝他们微笑。
芙雯娜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她的错觉,母亲已经疯了,祂根本就不知道祂在做什么。
然后,她闭上眼,深呼吸,平复了翻涌不息的情绪。
她再度看向她的同胞们。
“我们将背负弑母的罪孽继续苟活下去……”
执政官女士的嗓音在微微颤抖。
“——我们将告别母亲,开始我们的远航。”
她的声音落下,教堂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忽然有低低的啜泣声从某个角落传来,紧接着,更多精灵遭到了感染,啜泣声越来越大,最终整个教堂都被孩子们的悲哀淹没了。
芙雯娜屹立在悲哀的浪潮之中,只能垂眸,陷入同样悲哀的沉默。
可这时,浪潮忽然被人分开了,一对年轻精灵慢慢走了上来。
一男,一女。
芙雯娜依稀记得他们的名字和编号,还记得他们总是形影不离。
但在伦蒂海姆,没有合适的词语能用来形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或许是友人,但或许又不是。
这两位年轻精灵互相搀扶着来到了芙雯娜面前,他们的脸上带着恭谨却惶恐的神情,他们对视一眼,接着像认罪般同时咬着牙,抬起头来,看向芙雯娜。
“执政官大人,”女性精灵先开口了,“我……有了孩子。”
芙雯娜愣住了。
她最初不明白女性精灵到底在说什么。
孩子,孩子……所有的孩子,所有的胚胎都是在繁育室中由母亲孕育而出的才对。
但很快,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向女性精灵那遮掩在宽松衣裙下的,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
有个鲜活的小生命藏在里面。
那小生命的气息微弱,时隐时现,但却又倔强地昂扬着,向整个伦蒂海姆,向整个世界宣告着它的存在。
——那是自伦蒂海姆建立以来,第一位诞生在繁育室以外的精灵。
芙雯娜忽然觉得有股难以抑制的情感自她的胸口涌起,几乎要从她的眼角流淌出来。
她说不清那情感到底是什么。
她颤抖着在这位新生的母亲面前蹲下,想要去触碰,但又迟疑着收回手。
“什么时候?”她忍不住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十个月前,执政官大人,”男性精灵回答道,带着十足的谦卑和恭谨,“十个月前,妮娅的肚子慢慢鼓起来了。”
“为什么那时候,你们没有把这消息报告上来?”
“因为……”
男性精灵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身旁的女性精灵却拉了拉他的胳膊。
然后,名为妮娅的女性精灵挺着大肚子挡在了男性精灵前面。
她毫不畏惧地与芙雯娜对视,带着某种骄傲与决绝。
“是我拦住了盖尔。”她说。
“……为什么?”
妮娅闻言忽然低下头来,轻轻地把手掌覆在了小腹上,接着露出了芙雯娜无法理解的复杂表情。
“我们触犯了禁忌。”她说,“在我们之前,伦蒂海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这位年轻的母亲用一条纤细的胳膊护住与她同样年轻的父亲,而她的另一只手则隔着皮肉轻抚她那尚未出生的孩子。
然后,她露出了微笑。
温柔,慈爱,却又无比坚强。
芙雯娜从未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在这座缺失了家庭与亲情概念的城邦中,她第一次受到了如此强烈的冲击,就像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孤零零地开出了朵野花。
然后,她听到妮娅低声问她:
“您会杀死他么?还是说,您会一并处罚犯了错的我们?”
这位年轻母亲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坦然,就仿佛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一样,她如此平静地看向芙雯娜。
芙雯娜却不敢与她对视。
她忽然想到了主母,忽然想到了即将对主母发起忤逆的自己。
于是,她摇了摇头。
“我可以……碰一碰他么?”
她请求道。
妮娅似乎从未想过芙雯娜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但在短暂的犹豫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
于是芙雯娜带着近乎虔诚的表情触碰了下妮娅的肚子,却又唯恐会里面那条小生命会因此受惊般收回了手。
然后,她重新站了起来。
“我们刚刚杀死了一位母亲,”芙雯娜轻声说,“所以……我们不能再杀死一位母亲了。”
她忽然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接着,她认真地向妮娅和盖尔,向这对爱人,这对夫妻,这对父母宣告:
“相反,我会祝福你们——”
“因为你们的孩子,或许将成为伦蒂海姆新历史的开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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