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相见恨晚

作者:灵弦 更新时间:2023/11/20 0:43:10 字数:3784

广南,羊城。

七月燥热的空气在厂房中弥漫,窗户紧闭,头顶几台老旧的风扇正卖力地转着,但还是被嘈杂的人流声、一袋袋衣服和地面接触的啪嗤声所淹没。

“阿伟,这么多货,我们一下午做得完吗?”我坐在马扎上,一边做着改牌的工作,一边还要忍受着那闷热的空气。“老板也不知道装个马力大点的风扇,就这几台小豆丁够谁吹啊?”

“得了,老板们坐办公室优哉游哉的,哪有功夫管我们。不快一点,今天的活又做不完了。”坐我对面叫阿伟的年轻人,算我半个师傅,也是厂里的老员工了。听他自己说读完初中后家里人就不让他继续读书了,他只得自己一个人跑来羊城打工,也是少数没有嫌弃我“北佬”身份的人,我心里对他很是敬重。

“狗老板,自己办公室吹空调,给我们吹风扇,吹风扇就算了,还吹不到!”

阿伟无奈一笑:“冇法咯,使钱容易做钱难,我们这种没钱没学历的,到哪都是让人压榨的命。”说着又凑近了我的耳旁,悄悄对我说:“等算完了这几个月工钱,我就要离开羊城了,回老家去。”

“啊?阿伟你要走了?”我惊讶地说道。

“你个呆瓜,小声点。”阿伟连忙捂住我的嘴巴, 我只能呜呜点头。

阿伟见四周无人注意,终于是松了手:“你可别和别人说哈,我现在只和你说了这件事,不然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到狗老板那,搞不准又要拖我一段时间。”

“嗯嗯,兄弟我口风严着呢,不过阿伟你咋想到要回老家了啊?”

“我家老舅在县里给我留了个超商收银员的位子,到时候就可以脱离这工厂了。”

“哇,可以啊阿伟,这位子可是个紧俏货,一般人没点关系还进不了呢。”我在心里由衷地为阿伟高兴起来。

阿伟的手指上下纷飞着,那把剪刀在他手上仿佛跳起了华尔兹一样灵动,几秒就做完了一单,和着脸上的笑容真像舞台上的舞者,在展示着那改牌的娴熟技艺。而厂房中的机器仍在开动着,轰鸣声盖过了人声,把本就燥热的空气烘托得更燥热。

“阿伟,今晚去白马喝两杯吧。”

“好!”

待到我们散工后,已经是八点多了。七月的羊城是没有晚风一说的,只有热风和热风。白马镇上大排档早已星星点点,聊天喝酒抽烟骰盅,赤膊的男人和酒鬼,这就是白马镇的夜市摊。

我和阿伟找了常去的那家,点了些烧烤,又让老板炒了个红薯叶和田螺下酒,小酌了几杯;肚子半饱的时候,又去隔壁炸鸡摊买了点炸鸡,边吃边下酒,直到皓月当空。

“来…兄弟再敬你一杯!走了之后,别忘了兄弟!”我已有点上头,但还是强撑着和阿伟再多走两回合。

“放心,我就算忘了谁也不会忘记兄弟你!”阿伟此时也已有了醉意,面庞红红的,但那张尚还年轻的脸上却拧起了眉头,眼中的悲意却越来越甚,终于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兄弟……你说……除了进厂和当收银员,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白马镇人声嘈杂,羊城还是这么繁华,但阿伟的这番话,却把我的记忆带到了一个不属于现在的时空,一个不属于现在的人身上。

他是我的师傅。

那是2月的深冬,羊城虽没北方城市那么冷,但还是穿大衣的季节,刚过完年的街道上还残留着不少年的味道。听人说广南的厂挣得多,我就独自一人从老家高密坐了两天的火车来到羊城,打算挣上个几年再回老家结婚。那时候我还不在现在这个服装厂,而是在另一个电子厂里做工。

“三儿,就这么叫你了,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师傅!”我赶忙回答道。

那个人身形消瘦,脸庞白净,手指修长得不像是干活的手;戴着个黑框眼镜,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

“好,那你跟我来,先看着我操作。”

午饭时,他领我去了食堂,刷的是他的卡。

“三儿,你从哪里过来的呀?”他的吃相很斯文,反倒我因为饿了一早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齐省高密。”

“哦,高密啊,听说过。”他点点头,眼角含笑。

“啊师傅你去过高密,那你对高密印象咋样啊?”我惊讶地问道。

“是火红的高粱遭碌碡碾碎后散发着的浓烈青苗子味道。”

“啊?”我半张着嘴,表示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诶呀是在书里去过啦。”

我只能讪讪得笑,为我不能在读书时多念些书而懊悔。

初中刚读完我就因为成绩太差上不了高中,只能读一个技校,俺娘又说读技校不如直接出来打工,就像撵鸡一样把我撵出来了。

“那师傅,你读过很多书咯。”

“没,三儿,你要知道,书永远是读不完的。”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种神态我只有在大学里的那些学生身上看到过。

“师傅,你来这打工真是太屈才了。”

“哎,有时候,人的命运就是那无根的浮萍啊。”师傅有点小帅的脸上又多出了几分忧郁的神情。

接下来一周,师傅带着我把该学的事情都学完,就让我自己干活去了。说到底普工的活也没啥技术含量,无非是生手熟手的问题。在这段时间,我也认识了不少工友,尤其是同宿一个叫勇哥的,我俩臭味相投,就玩得比较好。

又过了一周,师傅被调到了别的线上,我俩见面的机会就少很多了,但偶尔还是会下班后相约白马镇去搓两杯,再搞点肥牛,小日子也是过得有滋有味。

倒是勇哥没这么老实,经常能见他前半夜跑到“花街”去,后半夜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问起他时只神秘地说去“修车”了,也不知道他那辆破鬼火咋这么容易坏。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这段时间我从生手终于熬成了熟手,产量也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像自己的了。白班、夜班、白班、白班、又是一个夜班,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的循环。师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日的埋头干活,叫他去喝酒也不去,一回宿舍就躺着玩手机,胡子不刮头发不理的。我和勇哥实在看不下去他这个样子,便强拉着他去了白马镇的夜市摊。三两杯酒下肚,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三儿啊,要我说还是广南的妹子好。”

“三儿,你说,人生来就要被分为三六九等吗?”

我们无言以对,只得安慰他人生有很多路、那个女人不值得云云。

师傅在那嘟嘟囔囔了一会,终于消停了。一杯酒下肚,看着我俩,举杯说道。

“三儿、勇哥,相见恨晚啊!”

我俩也忙举杯:“相见恨晚!”

之后一段时间,师傅的精神头很明显的变好了,每天上班时人和衣装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还用上了护肤霜。我和勇哥嘲笑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用护肤霜,师傅也不避,直言人靠衣装马靠鞍,讲不定还能同几个年轻厂妹拍拖。我们齐齐“吁”了一声,不过也承认师傅确实有几分吸引小姑娘的资本。

转折发生在四月。羊城春回大地,虽偶尔还能闻到些许冷冽,但阳光早已包裹住了这个南方大城。我从车间出来方便,意外瞧见了师傅在走廊打电话。尽管没有开免提,但电话中那中年女人的声音依然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你个败家仔,是不是又使钱大手大脚了!都同你讲了,钱直接汇到家里来!”

“妈我真没乱使钱,我都把一半的工资汇过去了,我也要吃要住要穿的啊……”

“诶妈也是为你好啊!你要知道,你弟就要结婚了,人家彩礼要多少你知道吗,还有房子车子,各种打点上上下下,我们家真的只能靠你了!”

“我看你弟比你有出息多了!你弟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诶,光宗耀祖了。你不帮衬一下你弟就算了, 平时还整天说他坏话!”

“我哪有……”

“得了,我看你就是嫉妒你弟,你个衰仔自己考不上害我丢脸就算了,还不愿意多帮着你弟一点。”

“也别怪妈,都是一家人,你个当哥的怎么也得帮帮你弟弟吧!”

“喂,讲话啊衰仔,不讲话我当你默认了啊!”

“喂,喂?”

师傅斜靠在走廊的窗边,午间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脚边,他却只静静抱着手,将手机从耳边移开了,双眼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察觉到我走了过来,才对我抱歉一笑,摁掉了电话,晃晃悠悠地往车间的方向走去。

我总感觉记忆中的那个师傅又变得陌生了,赶忙拉住师傅,可师傅只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便又甩开了我的手,回到了自己的车间。

我也只得作罢,回到车间后也没心思干活了,心里总琢磨着师傅的事情。盯着墙上的钟,盼望着时间快些过去,好找师傅问个明白。

旁边工位的勇哥也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只是机械地在加工着零部件,全然不管线长和品管在旁边虎视眈眈了。

时间就在这样度过着压抑中。到快要下班的时候,隔壁车间的工友急匆匆地跑过来。

我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好了!夏雨出事了!!”

不久后,师傅的家人就来羊城取走了他的遗物。师傅是在工作的时候分了神,不慎卷入设备中去世的。等到工友们反应过来关停机器时,人已经凉透了。

厂里死了人,赔了几十万,不久又重新开工。但我和勇哥经历了这档子事情,也无意在厂里做下去。勇哥去了姑苏,我则继续留在羊城,只是换了份工作。

我现在都十分懊悔那时候没拉住师傅,如果那时候能拉住师傅,这件事情本不应该发生。

“兄弟,兄弟!”

我一抬头,正好对上阿伟的那张又哭又笑还带点紧张的脸,突然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兄弟,别想这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去想他娘的明天干啥呢!”

阿伟坐的位置正是师傅生前最爱的座位,从店里一眼就能看到白马镇繁华的街景。

“你说的对,想他娘的明天干啥呢,喝酒喝酒!”

我和阿伟就这样喝到了后半夜,两人作别后,醉醺醺地朝着出租屋走去。

即便七月的羊城是如此的炎热,但到了后半夜还是需要穿长衫的。白马镇久违地起了大雾,大雾笼罩了街道,把灯影、人影、车影都分成了一个个方块。那雾弥漫着浓厚的青草汁液,很像我的老家在秋收时弥漫着的味道。远处近处的各色灯光都像隔了层毛玻璃似的,人们在雾中起舞,在雾中干着所有人生而在世所应该干的事。每个人披着一层雾做成的外纱,在柔情的月色下显得是如此的神秘。

我当然也有秘密。他们在整理师傅遗物时忘了一本书,是著名的《红高梁》。我悄悄把这本书珍藏了起来,扉页上师傅娟秀的笔记还在。

“It’s important to treasure the little things in life.”

“A freshly made bed.”

“The sun shining through the curtains.”

“The sound of the paper when you turn a page in a book.”

“The sweet and sour taste of an ap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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