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眼睁开一条缝,映入的不是万家灯火。
浮尘四散,也遮盖不住沧海州骄人的繁华。岸上有致的房屋,江边低悬的渔灯,今夜太平,夜夜皆然。
窄巷的微光照出半张伤痕累累的脸。她抬手,望着容身之处残旧的房梁。
角落的蜘蛛网结了又拆,拆了又结,不知换过多少主人。
“家。”
她低声嗫嚅,辗转无眠。
元宵快到了,灯笼的红芒夜里星星点点,教人落泪的刺目。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生到头空花幻月。
断桥枯水,残梁败瓦。百年前的人间幽冥肆虐,烽烟四起。沧海州的元宵依旧死气一片,目送逃难的队伍离开边塞后,她走了许久,方才见到一个活人。
她依稀能描述出那人的容貌——银发及肩,明眸如风暴般是奇异的灰色,提着细柳长剑,身着轻纱素裙,在桥的另一头,侧目微笑。
清风,皓齿,倾国倾城。
她说她叫苏剑南,她的父亲是苏刃北,是寒烟州的一代刀王。只是她不喜欢霸道的悍刀,偏偏喜欢柔美夹杂犀利的细剑。
她说,她从山上下来,要寻一道护佑苍生的剑意,不要让她落得理由嫁与那些权贵弟子。
那时候她十六岁。
巡天守说,好啊,你与我比试,在这里。
真的么?
真的。
她拔剑了,剑光如雷,断桥一分为四。
没有人知道那场比试的结果。
只是从那日起,巡天守多了个学剑的侍女。
田野上,森岭里,纷飞的大雪,泥泞的商路,少女的剑意愈发纯粹。
凛冽的剑意,刺骨寒心。
......
......
她回味了许多次,忽地又睁开眼,惊觉那道剑意并非来自自己的回忆,而就在窄巷的一头。
门开了。
她慌乱起身,想不到除了那些觊觎她的人外还有谁会光临这处残旧的小屋。但确实是有的,更多光线透了进来,打乱了积聚许久的浮尘。
风暴般的灰色眼眸从门缝中向她窥探,带着冷漠和审视。
倘若有人画下这定格的画面,定是十分有意思的;两个女人,站着坐着,门外屋内。华美衣裙和褴褛衣衫,精心盘好的银发和披散的黑发,沉默的注视更像是近乎于困惑的排斥。
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应该在这里相遇。
这里明明是她栖身的地方,但她坐在旧木板搭的床板上,却像是误入了某处的异客。那道剑意不只是悬在门外女人的身边,更是悬在整个沧海州的穹顶。
这样看来,她确实是异客。
“你......”
“你住在这里。”
女人的声音异常清冷。时间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概念,岁月早就抹去了她的波澜。
“是。我的名字是白离,我住在这里。”
白离极力想要挺直腰板,但经年累月的卑躬屈膝已经佝偻了她的腰背。她和蚂蚁,本质上是无甚区别的。
“我要在你这里放一个锚点。”女人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块晶石,“不要动它,知道么。”
“......好。”
“我在找某个人,这锚点让他看见了,便会告知我他的位置。”女人又补充道,“你若动了这锚点,必死无疑。”
“我知道。我不会动。”
女人打量了白离两眼,把晶石放在木桌上,又随手扫走上面的蛛网。那只长脚蜘蛛掉了下来,临走前望着白离,无声抗议。
“但这是我,吃饭的地方......”
白离慌忙站起身。她不敢看女人的眼睛,那眼睛太沧桑,太平静,太问心无愧。
“你自己想办法。”女人转身便走,“还有,你若果看见这个男人,到城南的界塔找我,我有重赏。”
末了,她一撩罗裙,抿着薄唇,递给白离一张画像。
白离点起蜡烛,画像上的人让她愣住了。
“呀,这......”
“怎么了?”
女人很快地回首,“你见过他?”
“不......只是......精美。”白离勉强地笑了笑,“像我这样卖身为生的女人,买不起这样精美的画作。”
女人没有回答她,径直出了门。
白离紧紧攥着那张画像,忽然又走到门边,踩着已经烂掉的门槛,对女人喊道:
“等等。”
女人没有停下脚步。
“苏剑南?”
女人消失在巷口。
太多人知道她的名字,哪怕一个妓女认出来,也不足以引她回头。
苏剑南的名字,在沧海州可谓是如雷震耳。自巡天守消失,她便替代他的位置,坐镇边塞,每日眺望幽冥的废土,一人一剑,横断人间。
当年巡天守一剑开九州,素衣铁扇,自沧海州到寒烟州的广阔边疆如有天壑,无一点幽冥能踏过边界。
百年后四海太平,巡天守无了踪影。有人说他回了天上,代表神权的三圣物——天铎,木铎,人铎,四散在了他的故乡;也有人说他是隐居了,做了逍遥自在的剑客。
四处都留有他犀利的剑痕,却不再见那沉默寡言的男人;年轻女子梦魂萦绕的是他的身影,却不再有城墙顶对月吟诗的苦情剑士。
让皇帝跪倒在地,身负拯救苍生之大任的巡天守,确实消失了。
如今苏剑南也不再是那求剑的侍女。自苏刃北和巡天守相继离开,她便有了剑神的名号。百年了,她更成熟,更有韵味了,像是超脱人间之外,不老不死,不伤不病。皇帝换了四五个,唯有她守着自己的沧海州,不曾离开边塞半步。
她心里只有那人。她相信巡天守没死,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这样执着。
白离掩门,坐回床沿,呆呆看着画像上英俊高大的男人。
伸手轻抚粗糙的画纸,她想,她知道为何苏剑南活成了一代剑神,却还在等,还在找。
幽冥已然不再会踏足寒烟州,她镇守边塞早就无了意义。她在等的,不过是一句承诺。
她在等某年元宵,那神色微殇的男人,坐在断桥的另一头,与她四目相接。
十年,百年,从求剑的侍女到坐镇人间的剑神,她只是在等那句话。
“明年元宵,我娶你为妻。”
只是,她再也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