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还是陌生……
似乎自己的回忆在被周围的一切慢慢吞噬,现实试图以它那显著的存在感磨灭那一切的回应。
没有了……
姚兵凌记得,在进入回龙乡道路后,只需要三百米就可以看到的那一棵山楂树,现在的时间是十月正是山楂熟透的季节,而每次这个时间回家的时候自己的姐或者哥都会和自己一起停下,抱着不把上面熟透的山楂全部掏下来就不罢休的气势直到把他们带着的小包都给塞闷!
可现在,这里有的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地面,甚至是土坡都没了,仿佛从一开始这里就什么都不存在。
同样,没有了……
走了两公里后的姚兵凌看不到那条小溪了。
之所以他没有买水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一条小溪,溪水的源头是自山上流淌下来的山泉,每次他走到这里无论是口渴与否都会喝上一些或者带上一些。
可如今,他看到的是一堵墙,一堵把至少两米的山壁都给封死的墙,而同样的靠着那条小溪滋润的左侧下方的水稻地也没了。
自这边延伸过去,姚兵凌能看到的只有那被铲的干干净净的道路,唯一让他没有完全沮丧的是,对面的山还算和记忆中的相似,除了在山顶上的该死的信号塔!
因为,为了修建那个信号塔施工队直接把那座山的山顶树木都给推了,下面茂密的植被配合上那光秃秃的山顶,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
姚兵凌都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办法劝说自己没有一把火给那个信号塔融了的。
可,越往里走,他见到的东西就越陌生,到最后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这不是他的家乡。
至少不是他记忆中的家,此刻的他已经来到了五里村的内部,可他却不认识路了。
过去道路两边的二层自建民居全部都成为八层以上的小区式公寓,原本的商店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完全是犯病魔怔了的姚兵凌也不去问路,就硬找!
可他在这里兜兜转转了差不多十多分钟都没从这里离开,最后是真的受不了的他直接走向了街边的一个小卖部。
他进去就说道:“老板,给我来包烟。此外,你知道姚家怎么走么?”
“什么烟,还有哪个姚家?我们这里姓姚的可是有好十几户,而且我哪知道他们住哪里啊?”
“一家子都是当兵的那个。”
“那个姚家!?你找他们干嘛,他们家没人了。一家子都是烈士,就只剩下姚叔住在养老院了。嘿,说起来我还和他们家的小儿子是同学呢。”
越听越不对劲的姚兵凌抬头看向对方,而那准备低头拿烟的老板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姚兵凌,刹那他的眼神都凝固了。
“……姚兵凌?”
“你是,孙建?”
看了对方好几秒之后才说出对方的名字,而这个老板当即后退了好几步,眼神之中全都是不敢相信地直盯着姚兵凌,半天后他才吞了一口唾液说了一句:“你不是死了……呵!呵呵哈!”
从震惊到狂喜,孙建脸上的表情变化的很快,他的行动更快,立刻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姚兵凌的全身,最后一拳锤在了他的胸口,眼中都带着眼泪说道:“你他妈的,怎么完全没老,怪物啊你!”
孙建,他是姚兵凌的初中同学,甚至是同桌,过去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只是孙建成绩不太好而且因为家庭原因,初中后就去随父母打工了。
而那之后,除了姚兵凌偶尔会回来一次联系和见面之外,就再也没有联系。
“你倒是老了挺多啊,怎么在这开小卖部?!”
“这可是我家啊,我当初不是出去打工了么,结果不景气。而且我爸妈年龄也大了,索性就回来了。但你怎么……我可是听姚叔说你也……”
“我爸回来过?!”
“嗯,不过都快十年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姚叔,他一个人回来了,而且看上去老了好多。我去找过他一次,主要也是问你的事情,结果他说姚家就剩他一人了。你他妈的,去哪里了!姚叔当时那个样子,我看着都忍不住留下来陪他,你……他是你爸啊!”
“我……”
该说什么?姚兵凌真的想不到自己能说什么,而这个问题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作为人子的问题。
“算了,这是你的家事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你明明活的好好的,为啥姚叔他……”
“别问了孙建,别问了……”
根本无法解答,姚兵凌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能说什么?自己被当做老冰棍被冻了十五年?
“行,我就不问了。你这次回来是做什么?”
“我想回家。”
本来脸上还带着一点怒气,可听到姚兵凌这句话的瞬间孙建也感觉自己是如鲠在喉。可姚兵凌的下一句话却是让他都有些心痛。
因为他说:“可我找不到我家了。”
“……你都十七年没有回来了,废话。那个方向一直走,走到尽头往南大概三百米后看到一个红色的广告牌再往西走就可以看到你家的房子了,也得亏你家的房子在那里,你们一家也是当兵的都还是烈士,开发的时候村里人都轮流守在那里,开发商没敢动。”
听到这里,姚兵凌终于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语气都开始发颤地回答道:“谢谢你们。”
“都是一个村子的,谢什么。哦,对了,今晚来我家吃饭吧。毕竟你也是一个人在家里,现在没水没气也没电的,我家里也有空房……”
“谢谢,但,今晚。我想要静静。”
谢绝了孙建的邀请,姚兵凌也是拿上了烟就准备给钱,可孙建没有收,反而是从自己的店里拿了两桶泡面,还有一堆零食乃至是几瓶啤酒一起打包给了姚兵凌。
“我收你什么钱,你兄弟我现在也是老板了,虽然就是一个小卖部的,这点东西请得起。别给钱!给钱我生气了啊!”
最后姚兵凌依旧没能给出钱,他只是笑得有些凄凉,拿着东西对着孙建道谢便是离开。
可孙建的话又让他停住了。
“鑫姐在老山上,最顶上的那一层,傲哥也在。”
回应孙建话语的是姚兵凌背对着他的回手,孙建无法看到此刻姚兵凌的表情,可他知道此刻的姚兵凌是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那巨大的凄凉感仅仅是透过背影就已经让孙建有些喘不过气了。
“爸,那哥哥是谁呀?”
此刻从小卖部后面走出来的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有些发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父亲眼睛很红。
“笨娃子,你要叫他叔。他是你爸的同学。”
“同学?可他看上去好年轻啊,感觉比我都大不了十岁的样子。”
男孩有些郁闷,可孙建却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而是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孙一鸣,你听好。你长大后想要做什么我都不管,可唯独不要去当兵!当兵,真的太折磨人了。”
===================
“诶诶诶!你看,那个是不是老姚的小儿子?!”
“啊?你看错了吧,老姚家不是……我!我……我靠,好像真是!?”
“那个,那个不是姚家老三么?他不是?”
“不是,他不是和我儿子同岁的么?怎么看上去还那么年轻?”
“那你看他走的方向,那可不就是老姚家的方向么?”
“真的是他!?”
“可怜的娃儿,怎么现在才回来,唉……可怜的娃哦。”
这一路上姚兵凌或多或少能听到这些议论自己的声音,而这些声音都无时无刻将一个事情摆在了他的面前。
十五年,真的过了十五年。
他苏醒后第一反应是想要回家,可冷静下来后他又对这件事情只字不提,他想要欺骗自己。
骗自己,只要自己不回来,那那个记忆中的家还在,自己的姐,哥,甚至是那个混账老爹都还在这里等自己。
一场自己编制的虚幻的梦,可到了最后梦依旧会醒过来。
由他人,亦或者由自己。
而在这个长痛与短痛之间姚兵凌选择了“自我了断”,他回来了,他面对了。
他……
“到家了。”
声音带着颤抖,更是带着一种干涩的气泡音,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咽喉那样。
他那闪烁的双瞳倒映出的是一个存在与道路尽头的老式农居,之所以说是老式,那是因为这个房子的屋顶都还是砖瓦的。
而看着那个砖瓦屋顶,回忆便是止不住地爆发了出来。
『老弟,你哥我不想修屋顶了。大夏天的搞这事简直受罪!干脆咱俩别读书了,出去打工赚大钱然后回来把这个老屋给拆了重建!』
『姚兵傲!你给我闭嘴,别给兵凌灌输你那利益为上的理念!』
『我呸!你清高,那老姐你上来修啊!现在打着伞喝着可乐看戏的人可是你……等等,你哪来的可乐?!』
『冰箱拿的,怎么了?』
『那是我买的!你胆敢!』
『哦,谢谢二弟的孝敬,大姐我很开心的笑纳了。』
『姚冰鑫,我和你拼了!』
『二哥!冷静!冷静!你忘了啊,打不过大姐的!』
那三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身姿就那么的出现在姚兵凌的面前,好似从未离开。
可闭眼再睁眼之后,眼前的就只有那需要修缮的有些破旧的屋顶了。
想要平复心情,可什么都无法平复的姚兵凌来到了屋子的门前,钥匙他没有,可他的手却是在木门上轻轻抚摸着,最后从一个地方抠出来了一个暗格,一把已经有些生锈的黄铜钥匙出现在了姚兵凌的面前。
而拿起钥匙的时候,姚兵凌只觉得这东西好像有几百斤重,因为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上面的锈迹,当他把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那一刻,那门锁发出咔嚓的声音的那一瞬,好似姚兵凌的内心也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的腐朽声音很刺耳,扑面而来灰尘与霉味更是令人皱眉,可当外面的光线再度照射到这个不知道陷入昏暗不知道多少年的房子的那一刻。
当姚兵凌看到屋内的那一瞬,他跪倒在了地面,而他也知道自己的内心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那是悲痛。
因为在那屋子的正前方,在他打开屋子的那一刻看到的正前方的台子上摆着三张已经积了灰的遗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嘶吼与眼泪,哭泣与悲痛,无力地捶打着地面的姚兵凌哭得撕心裂肺。
他,回家了。
可他,没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