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镇压王器，那便要明晰王的心。因为王器乃神的权柄，亦是王的幻影。”
很多年以前，那个白发的魔族女子曾这么对卡洛琳说过。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格窗，洒在大理石制的地板上，泛出朦胧的光晕。墙外爬满了常青藤，藤叶间透过的阳光投下阑珊的光斑。
似雨点，淅淅沥沥。那光投在了女子的脸上，也投在了女子那漆黑的王冠上。
那个女子没什么表情，就如同大多数的古魔族那样。
卡洛琳在战争的时候，也曾在战场上见过她狰狞的狂王之相。那是沾染着鲜血，狂暴地撕碎一切的身影。不过，她现在看上去已经褪去了那种棱角，丝毫没有当年那血腥的杀气。
所谓的狂王，如今却平静到仿佛看透了世间。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端着茶杯发呆，以及跟那些还是孩子的王选者们堆积木，念睡前故事。
完全不像是一个魔王该做的事情。
甚至不太像一个魔族会做的事情。
魔王银白色的鬓发从耳廓上落下，扫过了她的脸颊。空洞的双眼望着窗外的群山和夕阳，目光倒也很是平和，只是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千年战争停歇后，卡洛琳就很少穿上军装了。战场上无需明晰魔王的想法，只要说什么做什么就好了。要挥刀就砍，要杀敌便破阵。那时卡洛琳觉得这样也挺好，她流动着的古魔族血脉也对这样的命运感到愉悦。
只不过，作为王侍的她，没有被安排到魔王军的近卫队里，反而被分配了女仆的闲职，读不懂魔王的心思反而成了麻烦。她甚至连魔王喜欢什么味道的茶叶也不清楚。
那时的卡洛琳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但这是魔王的命令。
是命令，那便去做。
不管是让她看管王器也好，还是让她成为女仆也好，执行便是。
魔族面对自己的上级，态度大抵如此。
“我并不懂，格拉西亚大人。”卡洛琳说话直来直去。“王的心……是什么？”
“你了解人类么？”名为格拉西亚的东南领魔王没有回答，而是忽然问道。
“是敌人。”卡洛琳回答。
“是吗……果然不知道。”
格拉西亚的语气毫不意外。
“不过，没关系。你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学习，有很多的时间去了解。毕竟吾等最擅长的，便是吞食与学习。”
魔王的双瞳里泛着群山的影子。千百年的自然变迁都并没有在这大地的脊骨上刻画下什么痕迹，反而是人类与魔族的战争将其中一座轰碎。阳光透过山的残骸，在它的背面留下了阴影。
“很久以前，人反叛了他们的神。”格拉西亚说。“他们举起长枪，将他们口中那些暴虐人王们刺死在了古老的王座上，然后扯出胸膛内所埋藏的王器，砸碎后分食。”
“狂神看着自己的权柄被人们夺去，止不住悲戚地流泪，但又欣喜地如同母亲那般快乐。祂说，‘我将极上的哀伤给予你食，我也将无尽的欢愉赠予你饮’。然后人们便登上了高天，将神也刺死了。”
格拉西亚伸出了手，遮住了那些淅淅沥沥洒在脸上的阳光。
她脸上只留下一片阴影，好似她看见的，正是口中所描述的神逝之日。
“狂神死去的那天，天穹都被震撼，光芒也消散。人们暗雨流落的大地上狂欢，但脸上竟都悲痛地流下血泪。”
无法理解。对魔族而言，若杀死的是高高在上的敌人，那必只有快感才对。而若杀死的是神，能吞食最为强大的存在……为何还会流泪？
人类明明做到了，但是他们的反应却很怪异。
但这听上去毫无理智可言的，就是斯塔兰纳的人类的史话。
埋藏在破碎石碑里的史话。
如今还洞明这段过往的，估计也只有格拉西亚这般对“秘史”固执的王了。
“我没有办法理解人类的做法，格拉西亚大人。”卡洛琳回答。
“是啊。在那之后，人类便不再如同奴隶那般顺从。他们互相争斗，互相杀害。在背后残杀同族，也不是为了吞食对方而变得强大，只是为了他们所谓的飘渺的权力与地位。”
格拉西亚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话：“但自那时起，人的目光便不再空洞。自那刻起……他们所谓的‘心’里也有了些很复杂的东西。”
“那些是什么？”卡洛琳问。
她原以为魔王会知道的，毕竟她对这些故事娓娓道来，看上去便是了然于心。
但这位名为格拉西亚的魔王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她望向了卡洛琳，眼神空洞。“我是魔族。”
卡洛琳愣了一下。但想必这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她没有多问。
她只是看着那个名为格拉西亚的魔王怔怔地发呆，不知她在思考些什么。
或许她从来就没有思考过。只是在观察，只是在学习。卡洛琳觉得那双无神的眸子里应该也不会藏着太多的心思。对于人类历史的了解，也估计只是罕见的兴趣而已。
“但王的心啊……不正是那些复杂的东西么？”格拉西亚轻声开口。“无心的，便永远都只是奴仆。而若要对无心的神举起反旗，那必要……”
她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卡洛琳也没听清。
忽然从走廊上跑来的一个矮小的身影扑地从后面撞上了格拉西亚，把那最后的话尾也撞没了。
卡洛琳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太专注于和魔王说话，竟然没注意到有一个小孩子在走廊上跑。
她拎住那个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的小女孩，将她从格拉西亚的身上扯开。那小女孩像是被吓傻了，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书，不敢抬头看。
“王选者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卡洛琳的话像是在下命令。“你的书是图书馆的吗？”
“对……”小女孩像是在挤字出来。“我……图书馆……对不……”
“请交给我，我会帮你放回去。”卡洛琳目光如刃。“图书馆的书不能外带。”
“那是什么书？”
卡洛琳忽然被什么东西给拍了拍肩膀。然后她便看到格拉西亚挡在了自己和那个小女孩身前，挥动着自己的纱裙。
她蹲了下来，从小女孩的怀里抽出了那本书。小女孩很警惕，但不得不放手。
“这是什么？”格拉西亚看到封面之后就忽然呆住了，然后随手翻动了一下。“为什么魔王城会有这种书？”
“可能是战利品。”卡洛琳颔首回答道。“有时也会有人类的书籍被录入书库。”
“唔。”
格拉西亚看了两页，然后就把那本只有人类魔导学徒才会用到的《构型原典》翻到了附录。
“你看的懂么，小孩？”她问。
小女孩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格拉西亚便把书递了回去，小女孩迟疑地将那本魔导术接走。
“卡洛琳，她是谁？”格拉西亚问。
“她叫作十二，格拉西亚大人。”卡洛琳点头。
她认得那个小女孩的模样，毕竟就是她带着这个小女孩去与王器做共鸣的。她是第十二个能够与王器共鸣的小孩，于是便被她称呼为十二了。
成功共鸣还能活下来的王选者也不多。于是这个家伙一来二去也就渐渐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的姓氏是什么？”
“……”卡洛琳搜寻了一下记忆，但是没有想起来。“我不知道，格拉西亚大人。”
“是么？想来也应该没有，她不像是贵族送来的王选者。”格拉西亚伸出手，生硬地摸了摸这个小女孩的头。“但在这里生活，总归是要有个能喊出来的名字的。是吧，十二号？”
小女孩没有回答。
“没有姓氏不方便。直呼王选者的名字，不符合他们的身份。”格拉西亚说。“十二号，想要有个姓氏么？”
“我不知道……”小女孩声音很轻。
“以后想从图书馆里拿书出来看么？”
“想。”这次小女孩倒是回答得很快了。
“那这样吧。以后你就跟我姓，怎么样？”格拉西亚看了看这个胆怯的小女孩，模仿着柔和的语气说道。“报上我的名号，那这个大姐姐就不会阻止你把书带走了。”
“我也还是会的，格拉西亚大人。”卡洛琳摇了摇头。
“就叫巴尔萨吧。”格拉西亚自顾自地说，完全没有理会卡洛琳。“我是格拉西亚·巴尔萨。在这魔王城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魔王。但知道我名字的人不多，你算其中一个。”
小女孩瞟了格拉西亚一眼，眼里有些怯懦。
但她最后还是张开了口，支支吾吾地吐出了几个字。
“雷纳娅……”
“‘渺小’？”格拉西亚以为她在说古魔族语。
“我的名字……雷纳娅。”女孩鼓起勇气，大声了一些。
“名字真奇怪。但那也没关系。”格拉西亚说。“从今以后，你就叫雷纳娅·巴尔萨了。”
“那我们是朋友了吗？”名作雷纳娅的小女孩咽了一下口水。“我们名字……交换了……”
“不算。”格拉西亚站了起身，在幼小的雷纳娅心里，格拉西亚那纤细的身影也十分高大。“不过你可以喊我格拉西亚。后面要加上大人，这个是礼仪。”
她学着人类长辈的口吻，对雷纳娅说了一些很不像魔族的话。
阳光洒在格拉西亚的身上，让她看上去身形模糊。
在卡洛琳的记忆里，这个名为格拉西亚的先代魔王，或许一直都没有搞懂所谓的“心”到底是什么。
她有时会望着群山，有时也会望着星空。那无神的眼眸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兴许是在拼凑着什么积木，然后思考着这其中究竟有何含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