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总认为教会是圣洁的地方。他们以苍生为己任，向苦难中的民众施以救助，信仰着温柔而慈爱的神明，祈愿将世界引领向光明。”
“圣女的职责便是消灭世界上的魔物，并且处理怨念的扩散，保护人民。”
“最初成为圣女时，我是这样想的……明明直到现在，我也想这样去相信……明明……”
“……”
“……呼。瑟莉丝神教所信仰的神话，讲述的是初代圣女瑟莉丝为了人类放弃人格而选择了神格的故事。在混沌包围着世界的太初，瑟莉丝放弃了作为生命的形式，只保留了存在本身，获得了与混沌对抗的力量，从而庇佑人类的存续。”
“我想相信她的存在……但是……”
“但是……那个存在怎么都不可能是神明的样子……那是！那是……怪物！”
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物，躺在床上的提拉脸色苍白，面部肌肉紧绷地咬紧了牙齿。
“被怨念不断侵蚀的圣女，在开始出现衰弱的趋势后，便会借由疗养的措辞，被骗去献祭……献祭给那个怪物！那个……所谓的瑟莉丝神……！”
“妈妈！”看着因为虚弱而气喘吁吁冒着冷汗的提拉，米菈不安地握住了提拉的手；但提拉只是喘了一口气，便固执地继续开口说道：
“……我曾见过那样的怪物。所以在刚才，我能知道……卡蒂娜。你和那个怪物……有着相同的地方。”
卡蒂娜猩红色的眸子淡淡扫过了提拉一眼，只是如此便让提拉痛苦地低声呻吟起来并低下了头。于是卡蒂娜撇开了眸子，看着自己身上破烂袍子上的血迹，轻轻开口道：
“你的意思是……余便是那个怪物……”
“不……！”
像是急着要打断卡蒂娜的话，提拉拼命地出声，仿佛要辩解什么似的：
“卡蒂娜不必是她，也不会是她！”
“理由？”
“……没有理由。”提拉似乎有些平静了下来，慢慢地深呼吸着。
卡蒂娜的眼睛颤了颤。
“这不能说服余。”
“它或许与卡蒂娜有很深的联系，但不一样……不一样。”
提拉顿了顿，接着用力抬起头，看向了坐在角落椅子上正侧着脸的卡蒂娜：
“从那个怪物身上所感受的……阴冷而恐怖的感觉……在卡蒂娜身上感受不到。”
“……你不怕余？”
“……说不害怕是假的。”
卡蒂娜听见提拉深深的呼吸声，仿佛要将肺部的空气全部换新，然后在一阵沉默之后：
“但是，即便惧怕着卡蒂娜身上和怪物相同的部分，我也仍然喜欢卡蒂娜身上属于你自己的那一部分。”
“属于，余……”
“卡蒂娜，你不是个怪物。即便不是人类，也依然值得被爱。”
卡蒂娜眯了眯眼，忍不住又看向了提拉。然而这一次，提拉虽然仍旧面如土色，却没有移开视线，而是静静地看向了卡蒂娜血色眸子的深处。
她的面孔倒映在了卡蒂娜的眼中。
“就当作是这样吧……”
卡蒂娜不由得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等等，我也……！”
在母亲身旁的米菈的在屋子里的气氛陷入沉默的前一刻，也突然出声道：
“即便卡蒂娜是’血皇‘，我也知道卡蒂娜并不坏，是我们的恩人。”
“而且，卡蒂娜和我还有约定，对吧？”
“你不怕吗？”
“我会全力享受我的人生！”
“……两个古怪的人类。”
卡蒂娜打心底觉得不理解似的，皱着眉头嘟囔着。
*
“附近的城镇开始变得很热闹了呢。”
在雷根拜访之后，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日子如同流水般淌过，卡蒂娜像个普通的人类一般和两人生活着。
在屋外一边晒着棉被，一边闲聊着的米菈和提拉享受着难得的明媚阳光。
在米菈眼里的提拉，随着身体状况的好转——虽然还是比较虚弱——但已经能进行适当的活动，最近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因为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米菈舒服地眯起了眼。
“是啊，到附近探险的冒险家也变多了，果然是因为猩红之城入口的发现吧？”
提到猩红之城，两人都看向了蹲在篱笆旁边，缩着身子观察蚂蚁的卡蒂娜。阳光在她的黑发上留下了不可思议的光泽，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很可爱，完全没有魔物的压迫感，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
“虽然本人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
“是呀。”
提拉和米菈无奈地相视一笑。
“镇子上都在传森林里出现了死状很恐怖的人类尸体呢。”
“哦……是哦。好像被诡异的物质刺穿了身体，看起来是直接被秒杀了。”
“听说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也不算很深入森林吧。”
“可能是深处的魔物偶然间跑出来溜达，然后遇见他们了吧。”
“看来森林也变得很不太平呢。”
“最初进入猩红之城的那一队探险家似乎也团灭了，好像全部被揉碎了心脏，外观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变化。”
“我听病患们讨论，说是猩红之城的内部正在产生变化？好像出现魔物了吧。”提拉因为前圣女的缘故可以施展魔法，现在有余力以后便在镇子上的救护所担任治愈术士，所以能听见很多传闻。
“是吗？我刚进入的时候还很平静……只是看起来有一些可怕而已。”
最初和提拉坦白自己偷偷跑入过猩红之城深处的时候，有些得意之情的米菈还被提拉面色苍白地狠狠训斥了一顿——但随后母女二人就感情很好地抱在了一起。
将被子衣物都晒好，提拉走回屋内收拾，然后去检查炖汤的完成度；而米菈则开心地向着卡蒂娜跑过去。
“卡蒂娜，在干什么？……唔唔，果然有水果的味道呢。”
米菈蹲到了卡蒂娜的旁边，熟门熟路地将头凑到卡蒂娜的发间嗅了嗅，然后很羡慕地“好香啊”地发言道。
这是阿黛拉后来给卡蒂娜的加护，用来稍微遮掩气息——据她的话来讲，卡蒂娜身上的魔力太庞大了，进入森林会很“呛鼻”。
虽然当事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米菈似乎很羡慕。
“虽然很弱小……但是到处都是呢……”
卡蒂娜没有搭理几乎整个人都要贴上来的米菈，用手指碾死了面前的一只蚂蚁，然后用毫无波动的语气发表着观察蚂蚁的感言。
“不要随便碰虫子啦！”
旁边的米菈则是故意摆出嫌弃的表情，看着这样的卡蒂娜。不过卡蒂娜并不在意，而是向前面吹了一口气。
几只蚂蚁被吹飞到了远处，晕头转向地挥舞着触角——但是比蚂蚁飞的更多的，是灰尘。
米菈有些凄惨和抱怨地喊着“卡蒂娜！！”，然后不由分说地拽起了还想继续玩弄蚂蚁的卡蒂娜，向着反方向离开篱笆。
“……蚂蚁……咕。”卡蒂娜还有些不死心地挥舞着手。
“不，要，玩，这，些，了！”米菈吃力地拽着卡蒂娜，坚决不让卡蒂娜再碰蚂蚁和泥巴。
“孩子们，炖汤做好咯~”
“来啦！”
*
“你们，去神国的学院吧。”提拉突然在餐桌上说道。
米菈差点拿不住手上的碗——虽然碗没有从手上掉下去，但是汤还是洒了出来。提拉一边说着“啊啦，真是不小心”，一边拿出餐巾去擦拭米菈的衣服。
“妈妈？！你刚刚说什么？”米菈有些傻眼地问道。
“我说，你们去雷根说的学院吧。”
“所以说，不要用这种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啊’的语气做出这种建议啊？！”
米菈的眉毛夸张地向上扬起，一副无法接受和难以置信的表情。提拉则是一边说着“我可是认真的哦”，一边若无其事地喝着汤。
“为什么这么突然啊？妈妈不是反对我去当圣女吗？！”
“妈妈确实反对你当圣女，但并没有反对让你去学院呀。”
“卡蒂娜呢？卡蒂娜也说两句！”
卡蒂娜从头到尾都在和碗里的一小块带着骨头的肉作斗争，努力地试图将肉从骨头上咬下来。对米菈和提拉的对话没有丝毫兴趣——又或者说虽然听到了，但是对哪一边的想法都无所谓。
见卡蒂娜没办法成为战友，米菈低着头，用断断续续的语言反对着：
“我不想去……那个人……那个教会……对妈妈一点也不好……而且很讨厌……”
“米菈，你没有办法一辈子都当一个普通人。”
“妈妈呢？妈妈！妈妈来教我魔法就行了！如果是妈妈的话！”
“没有办法哦？”
“为什么？”
“因为妈妈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欸？”米菈很茫然地发出了疑惑声，嘴巴微张着，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
卡蒂娜撕咬肉骨头的动作也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提拉。
“神国和王国的边境，有一座无字墓碑，那里埋着对妈妈来说很重要的人。如果你们见到了，就帮我祭奠一下吧。”
“可是？！妈妈要去哪里？我也要一起去！”
“米菈不能去。”
“为什么？！”
“那是……只有当过圣女的人，才能去到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不能不去吗……？”
“它在呼唤我了，我必须到那里……”
米菈依然是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用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喃喃道：
“太突然了……妈妈从来都没有告诉我这些……肯定是假的……明明不可能存在那样的地方……！”
“……米菈。”
胸口好难受……仿佛要无法呼吸……心脏在烦躁地跳动着。
“米菈，学会魔法，成为圣女以后，就能去见提拉。”
一直沉默的卡蒂娜突然开口道，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而提拉也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开口说道：
“没错。等米菈成为大人以后，就能来找妈妈了。”
“我不想和妈妈分开……明明才刚刚康复……才刚刚回到以前一样……”
这是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很自然的反应。想要和养育者在一起，不想要分开。情感和回忆等东西交织在一起，这些都会在胸口处产生撕裂般的痛楚。
“米菈，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了。今夜的子时，我就会离开。”
*
用魔法使紧紧抱着提拉手臂的米菈陷入昏睡之中，卡蒂娜在月色下看向提拉的脸。
今天一天的时间里，米菈都紧紧地缠着提拉，就算和她说话，她也一声不吭，抱着提拉不松手。
“多谢了……米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只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你若是想要继续陪在她的旁边，余可以帮你。”
卡蒂娜的手上燃起了紫黑色的火焰，庞大的魔力如同狂潮一般向着周围冲击而去。
“……不用了。我想以人的姿态离开。”
提拉温柔地解开米菈紧紧纠缠的双手。月光如银辉流水，自半空中流淌而下，从方方正正的窗户中沉淀进屋内。灰尘在亮光下慢慢扬着。
卡蒂娜收回了魔力，静静坐在床的一角。
被解开双手的米菈趴在床上，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并摸索着什么，转而紧紧抱住了被子。
抱住被子的一瞬间，她轻轻舒展开紧皱起的眉头。
提拉就这样看着米菈的睡颜。
即便按照要求杀死了提拉体内的魔物病毒，但卡蒂娜并没有治愈她失去的生命力的手段。
显然，提拉自己也没有。
圣女所要处理的怨念并不是指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真正存在于世间的，一种侵蚀性能量的名字。圣女作为容器去吸收，并在体内净化，理所当然地会使身体越来越脆弱——最终像腐朽的木块一般，消泯为尘埃。
“我也很想……陪在这个孩子的身边……明明还没来得及照顾她到成年……”
“明明还想看着她长大，看着她结婚，看着她拥有自己的家……”
“但是终究等不到那一天了啊……”
提拉的眼睛弯起了有些哀伤的弧度，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米菈的头。
“在王国和神国的交界处，埋葬着这个孩子的父亲。他是个高洁的骑士，将我从神殿中解救出来。”
“有了爱人，有了孩子，最后还能像现在一样迎来安稳的结局……我的人生啊……也并没有从头坏到尾呢。”
“尽管这只是将死之人的私欲。卡蒂娜，能请你守护着米菈吗……？瑟莉丝神教想必不会放过她的。”
“尽管我之时赝造的伪物，但这个孩子，是真真正正的，能拯救这个世界的圣女。”
“请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提拉向卡蒂娜深深地低下了头。
“你在说什么。”
卡蒂娜微微仰起头，猩红的光辉在如同血晶般剔透的眼底流转着。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嗜杀的弧度：
“即便是神来了，余也杀给你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