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平凡吗？
“我本应是个平凡的人，就算培育过成百上千学生，旅途的终点还是只能独自面对。”
你喜欢平凡吗？
“我无所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是为了拯救家乡，我也不介意舍弃它。”
可是你所习以为常的平凡，就是我望之而不可求的梦想。
“——那么，经历了我的50年，你的感想如何？”
在辉银的光芒中，有着灿金色长发的女人朝法艾小姐莞尔一笑：“就像这普朗克-V的雨一样，无色无味，只有一点灰尘的苦。不过，人是不能离开水而活着的吧？”
暴雨骤然而至。
如同宇宙大爆炸的倒带，一切事物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法艾周围。
咆哮的暴雨，潮湿的衣服，头顶的锅，还有手中的麦克风。
——麦克风？
那个装备格里面不是从家里拿的一把餐刀吗？
【我是、普朗克-V的、法艾·格林菲尔德。】
【以我的血和我的名——】
就在愣神的工夫，她自己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来了！”
莉姆莉尔的呼唤响起，企业号的轰鸣撕裂雨幕停在法艾头顶，水塔顶端顿时被遮挡出一片暴雨无法入侵的避难所。
之前还只是觉得它长得有点像电视机，结果现在玻璃幕墙上竟然映着法艾自己湿透的脸庞，真的变成了直播频道！
“在马上要沉没的星球上开演唱会，是不是比较有白星乐队的遗风？”
“我从小听「天琴座的夜莺」芙洛拉·朗忒的歌长大，她充满魔力的歌喉，不知给多少遭受灾害的星球带去了慰藉和希望。而芙洛拉……就是一百年前的你。”
“所以，和她有着同一个灵魂的你应该也有同样的潜力。然而并非你要依靠它，反而是它要靠你挥洒自己的存在！”
莉姆莉尔那激动起来的声音，像猛烈的闪电般劈在法艾头顶。
“法艾小姐，唱吧！唱起来吧！让这场世界末日的大雨也变成你的伴奏！”
“去改变这个不断滑向消亡的世界吧……用你的意志激励世人、给予他们勇气——带给他们活下去的力量！”
“因为你的歌声，正是心灵的呐喊！”
——是吗，原来是这样吗。
无论是飙船时还是超度先遣队时，莉姆莉尔并非不在乎身家性命，也不是对死亡有什么特殊癖好……她仅仅只是，想要见证「生命」罢了。
一个职业葬仪师，这样不矛盾吗？
恰恰相反。因为只有直面死亡时，才能看到即使直面死亡也毫不动摇的「勇气」。
“……那，我要唱了。”
法艾按下了麦克风的电源键。
就在这个瞬间，她身上的潮湿衣物忽然被替换成了华丽的连衣裙，黏在脸上脖子上的头发也一下柔顺了，除了头上还顶着一口锅之外，完全看不出刚刚在雨中奔走了近一小时。
她微微紧张的声音和脸庞出现在了普朗克-V的最高点，投向整个殖民地。
“给普朗克-V的雨，”
“给普朗克-V的母星，”
“给普朗克-V的所有人。”
…………
随着巨型全息荧幕占据了天空，连雨幕也无法将它遮挡，法艾·格林菲尔德顿时成为了殖民地最热门的话题。每个人都在问：法艾是谁？
这个问题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直到歌声真正传入每个人耳中。
【与你相遇、星光从此璀璨，】
【「我」于此诞生——】
那是一种怎样的声音？
她的声音融化在暴雨之中，或者说，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的雨声都在簇拥着她。
没有人教普朗克-V居民如何和雨为伍。
法艾感同身受，因为他们就是她。
她是工人，是商贩，是学生，是老师，是此刻共同仰望着天空的每一个人。
只有头顶的一束灯光，看不到水塔之下繁星般的灯火，听不到购物广场雷鸣般的人声。没有欢呼和鲜花，只有雨滴敲打在铁皮上给她鼓掌。
她无所谓。
她只是自顾自唱着，像是要同过去的50年诀别般拼尽全力。此刻，头顶铁锅的身影就是宇宙间的唯一。
【因为被你爱着，因为有这份爱存在】
——在遥远的外空间，有变化发生了。
法艾登上塔顶所寻找的那个影子，受歌声的牵引，正从数万公里之外洄游而来。
【如果不怀抱希望，】
【无论等待奇迹多久，又有何意义？！】
“呜————”
然后，终于回应了她的呼唤。
随着一声悠远的鸣叫，深蓝色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了环世界一侧的深空中。
体积和废坑星主体不相上下的游走鲸，重新出现在了近地轨道附近！
行走宇宙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奇葩种族，因此「圣夜篝火」的友谊魔法并非只对人类生效。再加上有了第40周目加持的法艾的歌声，她那异想天开的弱智计划竟然真就实现了。
计划内容说白了很简单：
星核有海水，附近有大鲸鱼，我们把他俩组合起来——让体型庞大的游走鲸代替破碎的星球，成为殖民地新的重力平衡点！
就好像在它的身躯上套了一个浮空游泳圈，想必友善的鲸鱼兄是不会介意的。
站在水塔顶端的法艾，目光穿过了数百千米的宇宙空间，在最近距离和这只不久前还让她们翻船的游走鲸对视。
趁着间奏，她尝试向鲸鱼搭话：
“我的家乡，这颗普朗克-V就要毁灭了。届时，住在这个金属环上的人全都不能幸免。”
“呜——”
“但如果你能帮帮我们……如果你能成为我们新的依靠，我们也将与你同行。”
这场「交易」——不，应该说是单方面的「恳求」吧。游走鲸以宇宙星云间不可见的暗物质为食，活着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
人类，尤其是来自这种穷破地方的人类，所能给予它的回报可以说是没有。
除了一个东西，那就是“热闹”。
游走鲸害怕孤独，这是莉姆莉尔亲口所说的宇宙生物小常识。那么如果能和700万人同行，应该至少能排解一点离开族群的寂寞吧？
为了家乡的存续，法艾可以厚着脸皮恬不知耻地说出这些话。
她从不会怀疑这个能随便列举出一堆缺点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乡」。或许不久后会跟莉姆莉尔离开，但她的根一直都在这里。
“我们会永远陪着你，会给你唱歌，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为你举办庆典……”
“你有名字吗？等到普朗克-V这颗行星不复存在，这座殖民地或许也可以改个名字，成为鲸背上的城市，离开这个荒芜的星系，去到更远的地方……和你一起！”
“呜————！”
法艾好像听出了一种喜悦和亲切的感情。
歌曲的第二段就在这种喜悦中开始——然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她忘词了。
第二段主歌写了什么来着？
等等，不要慌……想想真正的歌手会怎么做！
很不幸的是，法艾平时听的歌不算多，也没有什么喜爱的偶像，在这个时刻竟然想不出一个可以参考的补救方案，眼看着脑海中想象出的KTV字幕上面三个圆点就要消失殆尽了，还张口结舌憋不出一句词来。
【就算是世界要崩溃——】
莉姆莉尔的声音接入频道，替法艾顶了上去。
【亲爱的，我也绝不会落泪。】
【不放弃爱过的那种感觉，珍惜着有你记忆的一切——！】
好像不是同一首歌。
算了，能混过这段时间就行。
数不清具体过了几小节，但是铭刻在「夜莺」记忆中的乐感让她重新开口：
“……如果有来生、如果能再次相遇，”
“请你在漫天星辰之中找到我的存在——”
“请你抱紧我的身躯，在我的耳边轻声诉说，告诉我，我不再是一颗孤独的星！”
法艾心想，天呐，这简直就是我……
银发魔女和过去的她应该不是恋人关系，没有发生过什么狗血的轮回言情剧，因为就她作为班主任的丰富抓早恋经验，在那个人的动作神态和语言中都没有一丝爱情的成分。
但不是爱情难道就掉价了吗？
或许她们是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在偌大的宇宙中不断地相遇和错过。如今那些都无所谓了，因为存在于此的每个生命都不再孤独。
“呜——！！”
游走鲸高鸣一声，天帷般的巨体一头撞上废坑星。海浪翻涌，飞溅的海水涌向宇宙空间，在真空的冷却下迅速凝结成一道不规则的冰川，又被鲸鳍拍碎，洒向四面八方。
殖民卫星上的暴雨因此减弱了，破碎了，而恒星普朗克的光芒经过那些细小冰晶的折射，更形成了一道横跨数百公里的彩虹。
天地鸣动的巨响差点刺穿人们的耳膜。
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废坑星，在游走鲸的撞击之下顷刻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像是失落帝国遗留的虚假神像，即使受到本星系蒙昧土著的顶礼膜拜，却抵不住星际文明侦察舰的一发火炮。
裂开、破碎、向中心崩落——
那里果然有一个虫洞。
三百多年间，就是它向普朗克-V的地核不断排出废水，最终导致了整体结构的崩溃。
个个都有天然卫星尺寸的行星碎片裹挟着疯狂的海潮和重力，向显露出真容的虫洞中倒灌回去，竟然像抽水马桶似的，在一阵毁天灭地的轰鸣中最终消弭于无形。
吞没这些碎片后，虫洞仿佛是吃饱了，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游走鲸一头扎进消失的星球留下的空洞中。
它的身体重量让它成为了新的引力源，殖民卫星上原本摇摇欲坠且发出骇人声响的连接件，全都安安分分地维持住了。
…………
“雨停了。”莉姆莉尔说。
法艾噗通一声瘫坐在地。
“……雨停了，雨停了……”
她望着雨过天晴的城市，望着天边的巨型彩虹，喃喃自语了一阵，忽然抱起脑袋，无法自制地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