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之后,曾被称为普朗克-V的环世界城市呈现出了它最长寿的居民都从未见识过的完全不同的一面。
过多泡水的建筑在太阳下一晒,散发出了令人头晕目眩的金属气味。
但是雨停了。
房子毁了很多,街道几乎全军覆没。
但是雨停了。
清点损失的时候,发现牺牲者比预计更多。
但是雨停了。
是的,雨停了……所有人想必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适应这个事实吧。
法艾小姐静静坐在水塔顶上没有挪窝。
她战胜了几十年没能战胜的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环顾四周,敌人一个都没剩下,她感到既光荣又孤独。
孤独就像她的花园。
她开始享受孤独带给她的安宁。
莉姆莉尔把飞船停在旁边,陪她坐着。
过了半个小时,法艾向莉姆莉尔告别,打算回自己的教师公寓收拾行李。但莉姆莉尔却说:“带上自己就够了,反正你那些行李估计都被海水泡烂了。难不成房子里还藏了什么值钱宝贝非带走不可?”
宝贝当然是没有的,法艾小姐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就放弃了。
值得回忆的东西……
也是没有的。
城市大概能算一个吧。
法艾本以为自己的50年很沉重,足够写成一本厚厚的《法艾老师立志传》,但去了学校一趟,才发现原来那些经年累月的纪念品都不如脑海中的记忆本身鲜活。
法艾先生曾经从这里走过。走过每条街巷,在每家店门口停驻,也曾缭绕人们的耳边,在好多人心里留下了声音,就像一阵从遥远地方吹来,并要继续去向远方的悠久之风。
“那就拍张照片留念吧。”
莉姆莉尔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看起来意外地很古典的方块照相机,它有着上下两个镜头,从顶部的窥孔可以看到成像效果,但实际成片如何却只有洗出来才知道。她觉得这样比较有惊喜。
——咔嚓!
法艾局促地举着剪刀手的样子,就和背后的城市,以及头顶上的鲸鱼肚皮一起镌刻下来。
“我妈曾经说过……”
莉姆莉尔合上镜头盖,轻柔地说道。
“星球和文明,有时候会很脆弱。如果你在犹豫去不去某个地方,就尽量去吧……也许那颗星星明天就熄灭或爆炸,但你目睹的那片景色,会在你记忆中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
“她有时也会突然说些正经话。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那副长不大的样子……”
法艾没有回答,朝莉姆莉尔伸出手掌。
“要什么?”
“相机借我。拍普朗克-V,你还能有我会拍?”
“嗯,先借你。等到了仙后27,给你买个全新的。相机也是宇宙旅行的必备品之一,因为有很多天生邪恶的种族生活在暗处,闪光灯能把他们照出硬直,还能用来控制住某些乘着光线移动的危险生物。当然,也可以用来拍照。”
法艾暂时还考虑不到那么远的事,捧着照相机哒哒哒跑下了楼。
拍了一张洗清嫌疑的水塔。
拍了一张人潮散去的商业街。
拍了一张劫后余生的居民区。
拍了一张实验中学。
拍了一张教师公寓。
她走进屋里,觉得客厅太简朴而没有特色,何况早就看腻了;于是她走到二楼卧室窗边,坐到曾坐过一位银发魔女的窗台上。
最后再拍一张从窗口向外望去的城市,没有笼罩在雨幕之下的建筑群,蒸腾起了淡漠的雾。
叮咚!叮咚!
从来没有被客人登门拜访过的法艾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家门铃的声音。
是莉姆莉尔来催了?
她匆匆下楼,拉开房门一看。
只见门外竟然挤满了人。
男女老少,熟悉的陌生的,都聚集在这栋曾经无比冷清的公寓门口。最多的是二十多三十多岁的人,法艾小姐还可以认出一些脸庞,他们都是她过去的学生。
“法艾老师。”
站在最前面的女生脆生生地喊道。
“呃?你们……”
法艾顿时慌了,有种上网冲浪被不明人士一口喊出真名的惊恐,更何况在如今这个女性身体里,更多了一层后知后觉的羞耻。
等等。不对。
在直播镜头中对着全体普朗克-V居民喊出真名的,不就是她自己吗……?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德高望重的法艾·格林菲尔德先生变成了青春靓丽的小女生,而且还在全球人面前穿上连衣裙开个人演唱会,跟娘们儿似的又唱又跳很开心的样子!
“呃啊啊啊……!”
法艾发出痛苦的叫声,原地蹲下了。
不行了,这个地方一秒钟都不能再待了!事到如今只能叫莉姆莉尔赶紧带她走——
“法艾老师,我们都无比感激您!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的城市,都被您拯救了!”
“您是普朗克-V名副其实的「偶像」啊!是形象大使啊!那口铁锅也很有风格!”
“你是怎么和游走鲸交上朋友的?”
“大家决定给城市取个新名字,希望能听听您的意见!”
……
…………
“欸。”
大伙好像都不是很在意法艾小姐的性别问题。或者说,那在更多更大的问题面前显得无足轻重,而且说得直白点,美少女确实比老爷爷看起来养眼多了,感觉她现在回到讲台,愿意来听课的人貌似也会多上不少。
“我……马上就要跟那位葬仪师走了。形象大使,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了?从此以后,我们这儿就是鲸背上的移动城市了,有一个到处乱跑的形象大使不是正正好吗!大家还想把水塔顶上改造成您的专属舞台呢,有空回来就唱唱歌!”
“——什么叫到处乱跑?那是葬仪师的工作!”莉姆莉尔竖着眉毛拨开众人,走到法艾身旁,“别都挤在这儿,妨碍银心联邦公务。”
“啊,你是那个开电视机飞船的!”
“什么叫电视机飞船?那是我的企业号!”
“不叫幻子力空母进取神船号耍威风了?”法艾提醒她。
“幻子力空母·进取神船号!”莉姆莉尔立刻重复了一遍。
她不愧是银心联邦的钦差大臣,三两下挥散了聚集的人群,问法艾准备好出发没。
“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一下。”
法艾小姐让她就在飞船上稍等,相机也还了回去,独自来到了最后一站。
普朗克-V公墓。
已经有一些人在这里,是这场灾难牺牲者的亲人朋友,大概数了一下,还真不少。
雨停了,这座城市也要向前走去,但还是有人被留在了雨中。
很多人的尸体被埋在废墟中,只能随着灾后的清理和重建来找到他们,然后将他们安葬——这会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因此亲属们不约而同地来公墓先给逝者挑好地方。
法艾找到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发现对方正是康复归来的螺蛳粉老板,只是缺了一条左手。
她把自己的名字给报了上去。
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参演灾难与新生纪念碑的企图失败,法艾总算打消了多余念头,觉得自己差不多准备好了。
企业号发出轰鸣声,在无人注视中起飞。
莉姆莉尔操作玻璃幕墙保留50%透明度,好让法艾可以坐在窗边目送家乡远去,就好像以前的火车一样。
“家乡……我的家乡。”
法艾咀嚼着这个异常甜美的词汇,露出了窃喜的微笑。
在很久以前,26岁的法艾刚刚打工还清助学贷,然后读完最后一年本科从普朗克V唯一的大学毕业,当时她的教师资格考试的面试环节是在线上完成的。
远在某个发达星球的面试官问她,家乡是什么。
拿这种问题去问一个身份信息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流浪孤儿,法艾却感觉不到被冒犯的愤怒,早已和湿冷的雨水一同习惯了。
在星际时代,家乡常常被先锋学者视为一种早该抛弃的落后概念,探索和开拓才是值得鼓励的,但如果被学生问到这种问题,一个称职的老师仍然应当传达更富人文关怀的讯息。
可是如今已没人会在屋檐下养豕了,爱情变成轻拿轻放的娱乐和消遣,血缘纽带有时也不能奏效,偌大的星际社会里,很多人竟连落脚之处都没有。连小家都无以为继,又何谈家乡呢?
但是如今的法艾却可以说,普朗克-V就是她的家乡。
她来自一个未知而遥远的地方,可能当年40周目只是出逃时恰好在此落脚,但就是这里的一切,包括已经停下的大雨,最终塑造了她。
“我走了。”她对自己说。
世界是相对的。正如人无法独自成为人,旅途也必须要有一个终点才能称之为旅途,那个终点一般就叫做家。
在宁静的气氛中,企业号渐行渐远。
直到承载着星环的游走鲸变成了小小的也很可爱的一团,璀璨的银河于是将她们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