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帐篷安全屋的窗户望出去，法艾没有如莉姆莉尔建议那般直接对着聪明的树开唱，而是沿着那栋倾斜的废弃大楼重新爬了上去。
大概是作为前银河偶像的自我要求不允许她厚此薄彼吧。莉姆莉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视遥控器，远远地朝企业号一按，飞船发出轰鸣重新启动，向天空打出探照灯，勉强算是舞台灯光支援。
法艾被企业号的突然启动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眼帐篷。莉姆莉尔朝她招招手。
算上普朗克-V，应该是第二次在很多人面前唱歌了吧……法艾发现自己习惯得很快，尤其是底下都是说什么都不会给任何反应的树，有种站在讲台上骂学生的错觉。
总之，就先唱两首主题是关于自杀的、鼓励人努力活下去的歌……
“——否、否、否。”
夜莺望着宽广无垠的树海，虚幻的左手和法艾的右手重合，就好像握住麦克风的是她。
“你是怎么想的呢？对我来说，树也好人也罢，都是无可替代的珍贵听众。他们看着我、喜欢着我——而我也用激情与爱去回报他们，我就是想成为这样独一无二的偶像。”
“那你应该是很成功的。”
“不。因为经纪人、节目台本乃至主旋律的要求，我必须唱积极向上的歌。但我有时会想，世上哪有永远积极向上的人？哪怕是表面上最‘正能量’的家伙，大概也会有那么偶尔几次，在一个人的夜里偷偷难过吧？”
夜莺的声音和刚才聊天打屁时更低沉，更接近坐企业号前往仙后27时，法艾眺望宇宙时和她对话的那个状态。
“大概吧。我有时也会抱怨老师的工资太低，上面还禁止开补习班。”法艾说。
“明明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可是劝说一个决心赴死的人苟活是救人性命的大好事，劝说一个充满希望的人去死却会被指责，为什么会这样？法艾老师，在殖民卫星那张冰冷的床上独自等待死亡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我懂你意思了……不过那个时候呢，我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要说的话应该是，”
法艾握紧麦克风，高昂的声音在熊猫星上空回响：
“——我的生涯一片无悔！法艾老师已经死了，现在还活着的每天，都是只属于我的奇迹！”
夜莺为这莫名其妙的气氛转变愣了一下，随后噗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不愧是我！”
她半透明的身体在空中轻盈地打了两个旋儿。
“那就开始我们第五十一年的巡礼吧，在这片名为宇宙的腐朽庭园中！”
随着夜莺的宣言，镶嵌在废楼墙壁上好似巨大LED屏幕的电视机形飞船中响起了激烈的吉他伴奏，10架藏在外装甲各处的激光浮游炮同时分离出去，投射的无害彩灯在巡回演出第一站的天空中映出只有两个人能看到的绚丽光幕。
“那就让我为你们准备的表演开始吧！”
“我是普朗克-V的法艾·格林菲尔德！现在请听第一首——”
“《World End Dancehall》！”
…………
…………
“挺开心啊，英文都整上了。”
莉姆莉尔放下手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无视了电视屏幕上的战败字样，望着窗外嘀咕道。
不管法艾是想通了还是干脆不想了，也总比一直搁那儿纠结好——莉姆莉尔也差不多该继续做她的事了。
她走到了聪明的树旁边。
“聪明的树，问你个问题。”
“嗯？你们怎么都喜欢这个起手——问吧问吧，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你能听到我们说话，是因为变成树不影响听觉，还是因为接上了终端机的麦克风？”
……
“你这样敏锐的孩子——我并不讨厌。”
“那就是后者咯。”
“抱歉，让你的偶像朋友白费功夫了——就我的审美而言——她确实唱得很好听。”
莉姆莉尔摇摇头：“无所谓，因为这场演唱会是她为自己开的。好了，这个问题只是顺带，接下来才是正式的葬仪公务。”
她清了清喉咙，问道：
“熊猫星人集体变成树的那一天，是否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情？”
“葬仪师——还兼职侦探吗？”
“你说的每个字都会记录在述职报告中，成为星球遗迹档案馆的一部分。”
“应该是没有，至少——我没注意到。”
莉姆莉尔轻轻点头，在录音笔即时转换出来的文字中把这句话标粗。
熊猫星的项目其实比普朗克-V好处理得多，因为它消亡的时间点很清晰，往前往后几年间银河系发生过什么事，在大事年表上一拉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比如说直接导致居民集体下岗的订单锐减、工厂倒闭，就是在铁人叛乱……
不、不对？
铁人叛乱距今可已有七百多年了，法艾都颠颠倒倒转生十几个轮回了，甚至现在很多地方已经渐渐恢复了智能机器人的使用，而熊猫星树海化的时间还不到两百年。
怎么回事？
铁人叛乱时期的法艾应该是27周目，熊猫星树海化时期则是38周目……
“铁人叛乱之后五百年，接近六代人的时间里，你们就一直在自产自销机器人，被自己生产的机器人圈养着？这怎么可……”
“说来惭愧——就是这样。”
啊？
经常和唯心失落文明打交道的莉姆莉尔在此刻终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这帮愚蠢的唯心主义者的刻板印象，就是这种二愣子风格！
聪明的树回答得如此干脆坦荡，她本来准备用来戳穿谎言的证据也一下落了空。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
山洞里那台硕果仅存的电脑，它的管理者账户名为什么会叫「Fae」？
“……先失陪了。”
莉姆莉尔暂停，收起录音笔。她决定再彻底检查一遍那台电脑的磁盘，径直往山洞走去。
但是，脚步却有些不稳。
之前她并非没有想过——
在法艾长达两千年、41个周目的巡礼中，每个周目伊始都会把躯壳和性格重置一新，而后天成长环境更是不可预测。那么是否会有几个周目的法艾长歪变成了恶人？
就理性而言——这种情况几乎必然存在。
法艾是莉姆莉尔走过那么多消亡世界，真正亲手从消亡中夺回的唯一的人。
所以，法艾就是属于她的奇迹，是带来希望的小小妖精，是证明这个迈向终末的宇宙还有救的宝贵证据。
就好像仅仅一只黑天鹅就可以打破天鹅都是白色的定律，她绝不希望法艾从她身旁消失。
可是如果法艾在她还未出生的时代，曾经有50年、100年在银河系各地烧杀抢掠，甚至极端一点，夜莺和老师其实是仅有的善良周目……
昏暗的山洞中，亮起的电脑屏幕把莉姆莉尔的脸色映得一片苍白。
“管理者账户……Fae。果然没看错。”
莉姆莉尔点开【我的电脑】，查看磁盘使用情况。
D盘和E盘全部损坏了，点都点不进去，年久失修，也是没办法……幸好C盘还能看。莉姆莉尔一路点击，打开了一个位于七层文件夹之内的深层目录：
聊天记录文件夹。
这就是莉姆莉尔的搜证小诀窍，因为银河系常用的聊天软件有个为人诟病的古老缺陷，那就是无论程序安装在哪，聊天中产生的图片和记录都会统统保存在系统主盘，而且还不会自动清理，导致文件夹越来越大——通过这个方法就能一窥这位熊猫星法艾的社交生活！
来吧，不管是什么隐秘而恶毒的阴谋诡计，法艾小姐（也可能是先生？）的黑暗历史，都让我莉姆莉尔来看看吧！
打头第一张图片，是一个长得酷似熊猫的人坐在桌前，双手摊开并露出相片剪影般诡异的笑容，桌上是一支笔在长方形框里晃动。
下面还贴心地配了一行字：
【笔自己画画】
“……？”
莉姆莉尔有点摸不着头脑，熊猫人（字面意义）和熊猫星人，其间会有什么联系吗……笔自己画画又是什么意思？
“笔”指的是……能自主行动的智能机器人？这张图是在隐喻熊猫星人制造智能机器人！
果然有蹊跷。
莉姆莉尔眉头轻皱，轻点鼠标，切换到下一张图。
第二张图的主体也依然是熊猫人。然而脸却换了一张，同样是黑白相片的质感，却直勾勾地盯着画面外，表情似笑非笑，有种诡异感。
配字是：
【润色你的梦】
【RSNDM】
竟然出现了英文字母。很显然，这是一句暗语……幸好莉姆莉尔略懂英文。
R、S……人树。
“人树、ndm……人树能倒卖？！”
是了，这肯定就是真相！
38周目的法艾躲藏在熊猫星，利用唯心主义文明的情绪化弱点，诱导他们变成树，然后将他们倒卖出去获利——
莉姆莉尔胆战心惊地点开后面的图。
“……”
连着三张图是同样的主题，分别是一张成图、一张线稿和一张草稿。莉姆莉尔听说过，这好像是网络画师常用的供稿方式。
呃？
继续往后翻，后面是各种各样的动漫图片，包括黑丝袜、白丝袜、裸腿、连裤袜、胶袜、长靴……简直就是脚的博物馆！
“法艾，我真是看错你了！还以为是什么银河人贩子，结果是恋足癖抽象小画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