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斯塔星的每个人都戴着帽子，这是为了遮挡过于强烈的日光。其实本来只是比较强烈的程度，但经过各种位置各种形态的玻璃制品的反射，就变成了对眼睛不太好的环境。
首都尤其是如此。
莉姆莉尔当然是有备而来，看似随意的弹出按钮却一下就把法艾小姐投放到了行星首都，省去了她寻找和接触问题核心的时间。
虽然目前来看并没有什么重大问题。
不懂政治的法艾小姐没法对慕斯星人的大雕刻家选举法案提出什么意见，眼下困扰她的是更加现实和急迫的问题。
……温泉。
真的被锅盖少女直接拖到澡堂里了。
锅盖少女——之后就叫她锅盖吧，很干脆地付了两人份的款。法艾在后面晃悠着，盯着圆形店堂正中悬挂的玻璃雕塑出神。
那是一大一小两只鸟，亲子般的模样。大鸟扑扇着宽阔的双翼，将小鸟笼罩在丰满的羽翼之下，还扭过细长的颈看向它。小鸟从翅膀下探出头，喙微微张开，像是在回应母亲的呼唤。
整座雕塑晶莹剔透，坚硬的玻璃竟然能打磨出绒毛般的柔软质感，把法艾都看愣了。
“别发呆了，该入场喽。”
锅盖再度牵起法艾小姐的手，带着她走进女宾更衣室。看来她眼中所看到的法艾，那个被代入的老朋友是个比较内向被动的性格，也算是方便了法艾的伪装……
不不不。现在不是那个问题。
女宾更衣室啊！
法艾小姐现在是小女生，三份记忆里也有两份是女性的——熊猫星小画师给两人留下印象的“男声”其实是电脑自带的电子音——但占据主导的毫无疑问还是普朗克-V的法艾老师，她在莉姆莉尔面前表现得不在意，但其实还是有点在意的。
那总不能去男生那边吧？
法艾最后只是眼一闭，心一横，随便锅盖把她拖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锅盖带着她七拐八绕，终于停下了脚步，法艾才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好多大妈，好多阿姨。
“哦。”
忽然感觉一下放松下来了。什么嘛，还是很普通的……
她的一瞥落在了锅盖的身上。
脱下白袍的少女，身上再没有任何布料，手臂的肌肉曲线还是很明显，但皮肤比起其他本地人显得更白皙一些。
锅盖被她放进了更衣柜专门配置的一个帽子空格里，白金色的秀发便无遮掩地披散下来。
她注意到了法艾的视线，说道：
“脱啊！怎么不脱？”
“我脱，我脱。”
法艾先卸下绑着「伊甸之门」的背带，放进狭长的更衣柜里，然后开始脱连衣裙，最后是贴身衣物和裤袜脱落了下来。
慕斯星人都穿着白袍，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法艾的牛仔布连衣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法艾自己免疫莉姆莉尔的催眠，注定体验不到这种强行合理化的认知操作，所以只能想象了。
但就结果而言，他们都没有对飘过白色街道的一抹淡蓝感到疑惑，那应该就是成功蒙混过关的意思。
法艾跟着摘下了锅盖的锅盖走进了洗浴区。
话说回来，她上辈子单身50年，还从没跟其他人一起洗过澡呢……初次体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浪费掉了。
但法艾小姐却意外地觉得这样也不错。
大概所谓的初次体验，就是在回忆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并缀上的一种属性吧，就好像在被多年前射出的子弹击中眉心之前，谁也不会意识到少年时的某句话就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最初看到的人生路线往往很多，但最后真正实现的却只有一种，不知不觉中，可能性的分支点就被时间消磨掉了，只留下概率论的破灭。
但法艾竟然可以体验到不同的人生，不仅是已经过去的那些，还有现在亲手创造的这些，她觉得自己非常的幸运。
从手掌中传来的温度让她想起莉姆莉尔牵着自己的感觉，葬仪师向她展示了可能性，陪她一同走进了第五十一年——于是自然而然地，她也开始想要握紧那些触手可及的事物。
即使刚刚经历了熊猫星的消亡，
即使是在星辰燃烧坠落的天幕之下，
总应该还有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法艾想。
“——这颗星球，”
“怎么了？”锅盖问。
“很快就要毁灭了。”
“————”
锅盖没有松开手，碧蓝色的双眼静静看着法艾。
法艾也不说话盯着她看。
两个不着片缕的少女就在通往温泉区的走廊中央陷入沉默，过道旁边的LED灯光从底部打在玻璃雕成的花卉上，内部丰富的切面形成了棱镜，折射出瞬息万变的七彩光芒。
这时，一阵莫名的音乐从墙角的音响中传出，仿佛是给这个非静止画面添加了背景音乐，也让时间重新开始流淌。
法艾先动了，她下意识抬头望向了音响。
“……”
像是撒了一把米在钢琴上让鸡去啄，音符一个接一个急促地蹦出，其中似乎存在着某种特殊规律，时而逆行、时而打乱组合，却又不加修饰，形成了混乱而直白的旋涡，就好像《猫和老鼠》里时不时出现的追逐配音，给刚才还很严肃的场面增添了一丝滑稽气息。
夜莺虽然不是创作型歌手，但也算身经百战见得多了，法艾从她的记忆角落找到了这种音乐的名字——
“……无调性？”
被流行和古典惯坏了的法艾听得龇牙咧嘴，反观锅盖，竟然露出了陶醉的神情，抬起的右手食指随着杂乱的音阶上下舞动。
人家音乐家做实验搞出来的东西，你还当真喜欢听啊？！
锅盖口中念念有词：“上周的新曲啊。美，太美了。多么自由活泼的灵魂……”
“喜欢你就多听听，我不陪了，我先走了哈。”
法艾捂着耳朵绕过锅盖，一溜烟跑进温泉区，随便找了个小池子泡进去了。
热水浸没到肩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
整个温泉区星罗棋布地散落着数十个大小池子，三三两两的女性公民泡在水中有说有笑。法艾从未见过如此宽敞的娱乐设施，再算上同样面积的男性区域，一个普通的街边澡堂都快有普朗克-V的市民广场那么大了。
透过氤氲的蒸汽，能够看到远处冒着黑烟的火山，某种大型的玻璃装置悬挂在山顶上空，暗色的火山烟尘进入装置内部，沿着设计好的路径曲折上升，勾勒出黑白的图案，随着装置的旋转呈现出了连环画般的动态效果——是一个人在奔跑跳跃的场景。
“明明视觉方面的审美这么正常，为什么音乐搞成这个样子……”
不是瞧不起无调性音乐，但能把这玩意天天挂在耳边听，那确实是有点天赋在的吧。像法艾这种凡夫俗子连半分钟都受不了。
怎么回事啊，慕斯星人？
还是说这也不过是末法之世的一个侧面，宇宙里比他们更奇葩的文明满地都是，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不要去理解，只要感受就好了？
法艾貌似想明白莉姆莉尔为什么要挑这个星球当她的练手作了。
那家伙就是看她喜欢唱歌，故意整蛊她！
能搞出实验音乐的文明，能说他水平低吗？肯定不行，所以法艾只能怀着对那些陌生慕斯星音乐家的充分尊敬，尽可能无视耳畔传来的自由而平等的音符。
一只脚从侧后方伸出，搅破平静的水面。
锅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马上都要消亡了，多少也完整听一遍吧。”
“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我能再当选，我打算用刚挖出来的外星战舰把星核击穿！”
“欸？”
“你的方案呢？”
“我的什么方案？”
“自灭方案啊。”
法艾无言地看着锅盖。
“你肯定能提出一个非常新奇有趣的方案，我相信着你，所以也请你相信相信着你的我。”
“呃，谢谢……”
不，所以为什么要自灭啊？
法艾好想直接问出来，但不知道这么突兀的问题会不会打破友谊魔法的干涉，谨慎起见还是把问题吞回了肚子里。
莉姆莉尔没有提到过慕斯塔星毁灭的原因——结果是因为这个吗？和熊猫星人一样？可是为什么——他们的生活看起来井井有条自得其乐，没有什么抑郁症的表现啊？
锅盖和法艾聊起了今天的参赛选手和他们的方案，法艾谎称自己记不太清了，锅盖就一个人侃侃而谈起来，只时不时问一下法艾的看法。
今天得票比较高的几个方案包括：从特尼火山引流岩浆灌进城市；用滚映筒收集的火山灰覆盖街道；大家排队依次跳进火山口……
“太不国际化了！既然要当星球执政官，怎么能只管这一座克利翁城的事，难道打算把其他地方的同胞全都抛下吗？1100万慕斯塔星同胞，一个都不能少！”锅盖对此痛心疾首道。
“确实哦，击穿星核就能保证整颗星球都完蛋了——所以为什么啊？！”
呃。还是没忍住。
这下对土著暴露身份了，是因为年轻而犯下的错误吗……法艾深深感受到了自己作为葬仪师的不成熟。
“——因为，”锅盖却没有质疑法艾不像个本地人的表现。
“无论是雕刻、音乐还是帽子的样式，我们都已经走到了终点，不是吗？接下来能够实践的最后一项艺术，就只有谁都未曾亲见的永恒寂静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