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火锅！”
锅盖张开双臂朝法艾喊道。
此时两人已经在火山的守望下舒舒服服泡完了澡，指尖都有点发白起皱了，简单裹上衣服后走到街对面——你说巧不巧，她们的肚子饿了，而这里正好有一家火锅店。
慕斯塔星的文明从未和外界有过交流，他们完全自主地发明了火锅，就连名字都惊人地吻合了。锅盖说，这种特殊的现煮肉锅中间凸起一根中空圆锥是模仿了特尼火山的外形，因此得名。
法艾听说可以吃火锅，本来是高高兴兴走进店门，但在听到店堂里响起的背景音乐之后，脸立刻就垮了下来。
又是无调性。
像一根冰冷的铁棍打破屋顶捅进洁白典雅的室内空间，试探般地胡乱戳刺几下，在法艾的脑壳上撞出大大小小的肿包，清澈却阴暗的水滴沿着铁棍浇在她的头顶，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这种数字游戏一样的音乐到底哪里好了？看乐谱都比真去用耳朵听要有意思。
法艾小姐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在仙后27买一副隔音效果很强的监听耳机，这样既可以过滤掉土著键盘的嚎叫，平时还可以挂在脖子上彰显出自己的青春少女的活泼和亲和力。
一个活了51年的人真的还能算青春少女吗？法艾想，她觉得她是。
“羊肉卷、脑花儿、小青菜……”锅盖已经在点单了，时不时报出一个名字。
法艾听到前几个还觉得很亲切，越听越不对劲，越过桌子偷偷窥视菜单上的配图，发现都是很熟悉的食物。慕斯塔星明明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为什么物种能和外界发展得如此一致？
就连那些食物的名字——
名字？
法艾悄悄把抬起的屁股坐了回去。
名字……这里也蕴含着魔法的底层原理吗？
一种事象，在某个地方早已有人给它赋予了名字，从此以后所有星球上独立发现它的人，都会在冥冥之中呼唤出相似的音节和相同的含义。
就好像42个法艾·格林菲尔德，横跨千秋，自始至终都未改变过。
“还有什么想吃的？对了，忘了问你有没有忌口了。”锅盖问。
“啊，我都可以的，就那些吧。”
虽然慕斯塔星没有蘑菇，有点可惜。
真菌主要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但慕斯塔星是标准的熔岩星球，虽然用玻璃科技罩上一层行星壳变成了宜居环境，但本质不会变，澎湃不绝的地热把一切角落都烘烤得非常干燥。
桌板下方有收纳暗格，是专门放帽子用的，因为随着蒸汽升腾，位于头部的装备最容易吸收过多烟味而变得不体面。但是追求体面的人真的会来吃街边火锅吗？法艾不知道，总之还是把锅盖送给她的宽檐帽塞进了格子里。
等待上菜的时间并不漫长。
先是普通的羊肉卷和小青菜。二十卷薄羊肉片下进热汤里，红肉随着泡沫翻滚染上棕色的场景自从跟了莉姆莉尔已经看过好几回，但加工食物的本能快乐配合扑鼻的香气，总觉得无论再看多少次都不会腻。
锅盖夹了一片肉，边吹边说：“我的锅盖啊，其实是用来联络外星人的装置。”
“欸？”
不，那个怎么看都没有通讯功能吧……
“据说把来自宇宙的电磁波聚拢在锅里，就能够接收到外星人发出的信息了。但是我的头太小，戴上锅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戴个锅盖。”
“外星人不会觉得敷衍吗？”
“真有外星人吗？”锅盖反问。
“我觉得要是你自己都不信外星人存在，那干嘛还戴个锅盖，既然信了，多少也认真点。”
“嗯，你说得就极有道理。”
锅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让外星人感受到我的诚意，说不定发信息也会更有动力。”
“希望如此吧……”
其实外星人就坐在你对面，法艾想，她不是特地降临来与你沟通，而是要为你的星球送葬，一切都太迟了。
“我从小时候就经常想，宇宙这么大，怎么可能只存在慕斯塔一颗有生命的星球，怎么可能只存在慕斯星人一种智慧生命？他们应该只是藏起来了，或许就藏在夜幕之上某颗星星的阴影中窥视着我们，或者是离得太远无法联系，却和我一样仰望着天空。”
“……”
“如果真能见到外星人，我想我们的艺术一定还有新的可能性的。外星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有怎样独特的审美观念？我每天都在祈祷她降临，她当真听到了吗？”
“……你是星球执政官吧？”
“直到几天前为止。”
“执政官整天就折腾这种事，行星治理要怎么办？”
年仅十几岁的星球最高统领嘴里嚼着烫软了的小青菜，含混不清地说：“找到让慕斯星人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我十年来最大的执政理想。”
活下去的……理由？
不知道，法艾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回过神来时她就已经活了，并且在可预计的未来还要继续活下去。活着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需要去寻找理由的事，就和自有永有的宇宙般只是单纯地存在于那里。
但她曾经同样以为自有永有的大雨都已经停了，在放晴后的世界，她竟然像个多余出来的物件，孤零零杵在一旁无所适从。这是法艾心底从未消解的空洞，虚无的正反两面。
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若是不会结束，亦同于从未开始过。
宁死也不愿活在没有艺术的丑陋世界里的慕斯星人，这些火山般激烈燃烧的生命，比法艾更加确实地存在于此。
但是，肉的味道又把她拉回了现实。稍稍有些放凉了的蜷曲肉片，裹挟着香料的肌肉纤维被牙齿撕裂，这别人请客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法艾，她确实正活着，而且活得相当好。
这……还不够吗？法艾不确定。
锅盖低垂着眼眉，把后续上桌的贡丸不厌其烦地一个个舀进锅里。
她说：“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如果真的能见到外星人，我想问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答案。”
“——欸？”
锅盖下完了贡丸，抬起头来。
她湛蓝色的美丽双眼就好像清澈深沉的大海，虽然慕斯塔星没有海——这对像是会说话的眼睛紧紧盯着法艾，和少女的口一起，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答案，是什么？”
…………
饭后，天色渐晚。
宇宙穷鬼法艾当然不可能拥有慕斯塔星的房产，更何况是在这最繁华的行星首都克利翁城。就在她做好了睡公园的心理准备的时候，锅盖恰到好处地邀请她去执政官府邸住一晚，说是再过几天换完届，可能就连门都不给进了。
这完全是雪中送炭，法艾立刻答应了。
她也不是没有警惕心的纯真小姑娘，从刚才锅盖的话语中察觉到了某种弦外之音，但说到底，一群连航天科技都没点出来的土著又能把她怎样呢？人们常常嘲笑唯心文明愚蠢，但心灵网络还是挺麻烦的，真正重量级的是信奉唯心主义的唯物文明，他们怒了也没啥用。
于是屁颠屁颠跟了过去。
慕斯塔星执政官府邸位于克利翁城最高处，一个可以俯瞰全城的小山丘，斜对面就是蠢蠢欲动的特尼火山。
从十根巨型白色立柱构成的门廊走入，执政官府邸内静悄悄的，连一个侍从都没有。
推开内门，是一条玻璃走廊。
“……呃？”
法艾好像见过这种走廊，数百年前有个臭名昭著的野蛮肃清文明，在被银心联邦灭掉之前，他们的拿手好戏就是激光走廊杀俘虏。
“怎么愣住了？”锅盖站在里面问道。
“哦，没事了。”
走廊地板是一整块浑然一体的澄澈玻璃，透过去能看到下方空洞的废弃坑道，和普朗克-V母星上的矿洞相似，不过里面淹的不是海水而是微微发光的岩浆。
墙壁和天花板连成了一体，错综复杂的棱线切割出玄奥的立体纹样，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让整个走廊笼罩在变化莫测的旖旎氛围中。棱彩玻璃后面的镂空夹层里，从底部通风口吹入的来自地底的风一圈圈地旋转，夹层内的金属亮片随之起舞，变幻的光晕如同万花筒般。
法艾看得忘记了迈步，愣在原地。
——不对，那不是金属亮片，那是从镂空天顶洒下的亿万星光。
“所以……”
在朦胧的天幕下，锅盖的眼中闪烁着神秘的情绪。
“没人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几乎一个人都没有。直到你的出现，朋友。跨越平静的大海，千万年以来的第一人。”
“你……”
她走上来，手中嘭出一朵玻璃雕的花。明明是玻璃，却无比的温暖和柔软，它穿过遮阳帽接缝处的蝴蝶结缎带，刺进细细染成雪白的柔嫩纤维间，留在了法艾的额角。接着，像是抓到了七星瓢虫的孩子，她紧紧握住法艾的手，笑了。
“你*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