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虽然十年前被选为执政官,但那完全是因为我的雕刻技术足够厉害。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顶着锅盖,想和外星人交流——”
锅盖看着法艾,轻轻退到墙边。
“所以我一·个·朋·友·都·没·有。”
“————!!”
友谊魔法失效的原因,竟然是这样吗?!根本没有朋友的人,当然可以清楚地认知到从零到一的区别!
“对你产生友情的瞬间,真的很开心、很温暖啊。但我仔细一想就发现了矛盾,你似乎是用某种黑科技催眠了我,让我从心底以为你是一位未曾谋面的老友。”
“想通这点的时候,我更加开心了。因为我们慕斯星人是没有这种科技的——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你是悄悄降临到我们之中的外星人!”
法艾咬着下唇,想要搪塞点什么,但锅盖至今为止表达的情感让她无法对这个少女说谎。
“……是的。”
“那你在澡堂里说的,慕斯塔星就快要毁灭的事,也是真的了。”
“是的。”
“这样吗……”锅盖的脸上掠过一个惨淡的苦笑,“那必须加快推进选举了。”
“为什么?”
“与其在天灾面前凄惨地苟且奔逃,不如由我们共同创作一场美丽的死亡,和心爱的人一起迎接终末……慕斯塔星的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那你又是怎么想——”
锅盖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终于抵达了走廊尽头。法艾察觉到不对劲,正想向她扑去,就看到她按下了一个按钮。
脚下一空。
好熟悉的感觉啊……自由落体的法艾无法抑制地想道。她拔出伊甸之门想插到石壁上,一阵强风忽然托起她的身体,减缓了坠落速度,最后落在了一片碎石堆上面。
抬头仰望,数十米外已经只剩一点点大的走廊洞口,锅盖正探头观察她的情况。
“为什么?!”法艾喊道。
没有回应,洞口缓缓合上了。
…………
…………
第二天,现任执政官继续主持选举大会。
她站在府邸门口,念着所有人都早已烂熟于心的“公平竞争、彼此欣赏”原则,视线却不住地向休眠的特尼火山飘去。
朋友啊,我正在做着贪得无厌的事……如果你能感受到的话,就来阻止我吧!
选举大会的最后一日正常开幕了。
今天最后几个候选人,包括执政官自己,会现场雕刻作品并发表竞选演讲。作品代表实绩,慕斯星人相信能够认真对待玻璃和艺术的人,也一定能够认真对待星球事务;演讲则是抱负的展示,是为了让大家知道那份认真会用于正途。
这套流程在慕斯塔星上以十年为一个轮回,已经履行了数百次。慕斯星人大多对艺术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他们也没有成文的历史记载,但所有人都知道,事就是这么成了。如同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特尼火山每五十年会小小喷发一次,带来肥沃的灰土;现任执政官是个性格怪异的家伙,每周末都会登上火山口仰望夜空,摘下锅盖并戴上一口真正的锅,整个脑袋都罩在里面,那时候没人能看到她的表情。
这一切都被不言自明的内在秩序联系起来,如此构成了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宇宙。
可是「宇宙」仅此而已吗?
每次执政官在口中咀嚼这个名字,总有一种玄奥的感知在提醒她:名字中潜伏着某种慕斯星人毫无察觉的外延概念,就好像头顶上不可见的另一片大地,生活着和他们截然不同的生命体,同样以人自居。
不然——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自称为「人」,而要多此一举叫「慕斯星人」?!
在若有所感的长久迷茫中,兜兜转转的旅途尽头,执政官终于遇到了那个存在,那个初见时就意外亲切的存在。
那个……陌生的老朋友。
“我存在。”她说。
那对平平无奇的黑色眼眸望向执政官,就让她感受到某种奇迹正在发生,伟大的阴影从星空中向她投下一瞥。
于是她伸出手去——
把奇迹推入了深渊。
执政官抬眼看着简朴而大气的竞选会场,今天的第二名候选人正在进行他的雕刻,是一尊男子掷铁饼像。此雕塑以候选人本人为原型,五官深邃,身形矫健,肌肉线条如大理石般刚硬。
本来已经赢得许多人的鼓掌,然而他忽地狂性大发,给雕像弄了一个硕大的……呃,少儿不宜部位。沾沾自喜的候选人瞬间就被臭鸡蛋淹没,连演讲都没讲就被赶下了台。
执政官坐在她的沙发里,目睹这等亵渎艺术之罪行本该义愤填膺,可她却发现自己的内心平静如水,什么都感觉不到。
……很快就要毁灭了。
雕塑,建筑,绘画,音乐,帽子,星空,火山,澡堂,玻璃的花——
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和你,都要消失了。
执政官记得在慕斯塔星的审美流派中有一个小分支叫“物哀”,意思是欣赏事物凋零的哀伤之美。按照这个理论,慕斯塔星的终末肯定是美得惊人,大家反而会为此高兴吧。
但她是慕斯星人的异类,她不觉得高兴,她只想让大家活下去。想到这里,执政官再次偷偷瞟了一眼火山,带着一点期待和一点陶醉。
你会阻止我吗,你要杀了我吗,朋友?
第三位候选人演讲完毕,接着是第四位,再然后是中场休息午饭时间。大臣们来问执政官的看法,她用都很平庸的笼统说法打发过去了。
下午又走过场般上台了三个人……时间慢慢过去,到了一天的傍晚。
“执政官,轮到您了。”
“我知道了。”
她从坐了一天的沙发上站起,走到台上。
一块全新的玻璃立方体已经摆好,官方统一准备的雕刻工具在旁边的小桌上一字排开,等待着她的临幸。
立方体大概两米长宽,一人多高,是慕斯塔星特产的火山玻璃,在刚性之余还拥有一定程度的柔性,因此才衍生出丰富的雕刻技艺。
她拿起了用来粗处理的锥子和小锤。
台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怎么不用记号笔打轮廓?”“十年前的事忘了?执政官大人胸有成竹,形状都在心里。”“也就是所谓的‘把作品从玻璃中取出来’吗……”
执政官没有在意这些声音,心无旁骛地把锥子抵在玻璃表面上,小锤轻轻一碰。
——咔。
“嗯?”
手感好像有点不对。
这块玻璃立方和正常素材不一样,它的脆性明显超标了,似乎是经过了特殊加工,仅仅这么一敲,就向外延伸出了蜘蛛网般的细小裂痕。
执政官抬起头,在会场里寻找一个面孔。
她很快在人群中锁定到了那个身影,是昨天的末位候选人,目前除了她自己之外呼声最高的有力竞争者……她在角落里朝执政官露出了不加遮掩的嘲讽笑意。
……这家伙!串通后勤部作弊了吗!
执政官咬了咬下唇,不动声色地收回注意力,继续手上的雕刻工作。
脆性高了很麻烦,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总之精度要求最高的人像是做不了了,要改弄风景画吗?火山快晴?克利翁八景?不,那也过于老套了……
执政官皱着眉想了会儿,忽然一拍掌心,脸上的纠结一扫而空。她开始迅速打底,把立方体原本的棱角打圆,向内部挖掘。
台下有眼力好的观众发现了这块素材比平常的要差,却都以为是执政官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不禁啧啧赞叹。
工具一次次更换,作品的形貌也逐渐清晰。
那是一艘飞船。
是那艘最近在特尼火山地底挖掘出来的外星飞船。它有着方形的船身、一对水平机翼和宽阔威武的舰桥,这些细节都在雕塑上呈现了出来,就连船身上一排又一排的舷窗也没有放过。
“——完成了!”
执政官站在玻璃飞船旁,擦了擦额角的汗,露出了疲惫的微笑。然后她才回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表情一下又僵住了。
“咳、那么,接下来由我进行竞选演讲。”
口中字句仿佛自动生成,与她毫无瓜葛,十年前第一次把铁锅扣到头上的那个小女孩只是默默看着大门。
紧闭的铁木大门高大而沉重,是慕斯塔星为数不多的权力展现。她一边讲,一边盯着那道微微透出光的门缝。
奇迹发生吧,奇迹发生吧。
慕斯塔星已经停留太久太久时间,无法再靠自己的力量前进,执政官也已经失望过太多太多次,几乎已经死心,甚至就要麻木遗忘的时刻,她降临此地。
她只是存在就是一种奇迹。
于是执政官在火锅蒸汽的对侧,看着法艾的黑发黑瞳,也稍稍变得贪心了。这应该……是可以容许的吧?
“以上就是我的竞选演讲。”
……啊。
好像来自很远地方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演讲结束了。
最后一天的选举就要结束了。
哪怕人们再次拥护她,赴死的决心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一切都只会向着消亡滑落。
…………
哐!!
暗沉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站在门两旁的护卫立刻上前,拦住了来客。
“——是的,我回来了。”
那个人没有理会护卫,闪烁的目光从那双眼角下垂、带着黑眼圈,看起来甚至有些柔弱的乌黑眼睛中投射出来,越过人山人海与她交汇。
正如她越过星海,与她相逢。
“我*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