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暴风雨前夕,蓄满了水的乌云——云在天边颤动着,翻卷出时聚时散的形状,空气就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潮湿,很快那些从不会抬头看的人也都知道:要下雨了。
锅盖后来是这么形容法艾的歌声。
要说雨声的话,确实很少有人能比法艾更熟悉,她接受了这条评论,但随即又怀疑起来,慕斯塔星连海洋都没有,雨水又是从何而来?
结果他们其实是有江河的,当然也有雨露,只是水资源相对匮乏,形不成大规模的海。
法艾的歌也是。
前奏里活跃的吉他和鼓在唱起来的时候就让出了空间,只剩下必要的节奏,让她的吟唱几乎成了有节奏的嘟哝。将感情压抑至平淡的主歌是为了爆发时的瓢泼大雨,可是超时了,没唱。
呃……人生总有遗憾。
选举结束后,锅盖再次带着法艾觅食。因为没什么心情,法艾想随便弄点算了,但锅盖却兴致很高昂的样子,带她去吃了特色玻璃烧烤,还坐悬浮车去克利翁城附近的江边看夕阳。
其实法艾小姐也没看过自然江河,被长河落日的壮丽景色狠狠震撼了。
【星球和文明,有时候会很脆弱。如果你在犹豫去不去某个地方,就尽量去吧……也许那颗星星明天就熄灭或爆炸,但你目睹的那片景色,会在你记忆中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莉姆莉尔的话再次浮现在法艾脑海中。
她想照张相,手却没有动。只是痴痴望着橙红色的火球逐渐沉入江水,留下漫天云霞。
“竞选时没唱完的那首歌,”半边脸庞被晚霞染成橙色的锅盖突然说。
“怎么了?”法艾问。
“我要你到家后单独唱给我听。”
“然后又要把我扔到地下?”
“放心,同样的把戏不会玩第二次。”
“那就是其他把戏了。”
锅盖露出反派般的狡猾笑:“没错,我就是要把你囚禁在一个任何探测仪器也找不到的秘密房间里,让你每天晚上唱歌哄我睡觉!”
法艾以前看过太空旅行家被土著破坏飞船和通讯器后娶为新娘的少儿不宜小说,当即是一个激灵,然后暗骂自己思想龌龊。
两人就坐悬浮车原路返回了。
选举结果要到明天公布,虽然基本已经知道结果了,但法艾还没有放弃希望。她对夜莺(自己)的歌声有种莫名的自信,总觉得听过的慕斯星人内心应该会产生什么潜移默化的改变;但时间又不够让她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了,她得找个绝妙的机会,至少把演唱会办完。
哪里有巡回演出只唱半首就走的偶像呢?就算是为了公平,也得唱满三首才行。
这个机会不会很远,她的直觉这么说。
夜莺这两天一直很沉默,法艾本以为她在慕斯塔星音乐家大军阵前必有高论,结果却是悄无声息,甚至吃饭的时候都没出来。下午启动了「Eden le Fae」才知道原因,是因为慕斯塔星上并没有法艾的记忆存档。
也对,宇宙那么大,要是到哪都有老法艾的痕迹,那就不是42周目,而是42亿周目了。
时隔一天,再次来到执政官府邸门前。
高耸而漆黑的门廊今天全部点上了灯,看起来不再像是怪物的巨口,虽然还是没什么生活气息,但至少不吓人了。
然后又来到了昨晚吃瘪的万花筒走廊。
法艾朝锅盖伸出手。
“?”
“牵住我的手,不准松开。”
“?!?!”
法艾小姐还在生锅盖把她推下去的气,语气显得不是很和善,但落在听者耳朵里竟然像是少女的娇嗔一般,仅仅这简单的一句话,锅盖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绯红瞬间攀上脸颊。
她结结巴巴地应道:“……好、好的,遵命,我的小姐……”
法艾不明就里地皱起眉毛:“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这次我紧紧抓着你不放,就不信你还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紧紧抓着我……不放……?!”
于是锅盖的手就一直颤抖,法艾总觉得她是有所图谋以至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路上保持着警惕,大有不让锅盖离开她半步的架势,结果手上传来的颤抖更加剧烈了。
各怀鬼胎的两人终于穿过万花筒走廊,来到了法艾此前未曾探索过的区域。
一条沟渠横贯在她们面前。
大概一尺宽,清澈见底的水波在其中流淌,乍看之下就像普朗克-V终日超负荷的排水沟,法艾因此触发了某些不好的回忆而定住了。
“这是浣足池,我们慕斯星人在进入房屋后都必须清洗双脚,保持洁净之心踏入内室。”
“啊?在家里全程打赤脚?”
“通俗来说就是那样。”
好嘛,这就是熔岩星球的底蕴,自带地热就是了不起。
法艾学着锅盖把鞋子脱了放进旁边鞋柜,踩进浅浅的人工河。一股足以荡涤空气中燥热的凉意从双脚上升,贯穿了头顶。
随后就踩着潮湿的双脚走过宽敞的大理石走廊,顺理成章地进入浴室……
“为什么浴室会放在进屋的路线上啊?”
“不洗澡也想进起居室?”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脱光衣服泡在热水里了。
执政官宅邸无论是选址还是规模都是克利翁城最顶级的,一个浴室就有山下城区公共澡堂那么大。云雾缭绕之间,若隐若现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神秘身影……原来是一尊狮身人面像,它坐镇浴池中央,口中吐水。
白雾涌动,随着手臂被挥开去,又在不远处重新汇聚起来,不经意间已经沾湿了皮肤。
在法艾的常识中,泡澡堂之前要先用淋浴头冲洗身体,这是为了把浮灰冲去,尽量让浴池保持干净。但在偌大的宇宙间,所谓「常识」也不过就是一颗星球、一片星系的「村规」,就连有银心联邦管理的银河系,各文明的习惯也没有尝试统一过,到头来还是一句入乡随俗。
法艾如同在泥沼中向前迈步,跟上前面的影子,两人的手依然没有松开。少女的后背透出小麦色,但比起同族人已经相当白皙光滑,此时皮肤因为热气蒸腾而微微泛红。腰肢圆润,肩膀和手臂则如她的雕塑作品一般,勾勒出刀刻斧凿似的肌肉线条。
忽然,白雾就像被一刀劈开,前方的景色豁然开朗,来到了水池一侧的窗边。
夜幕已经降临,玻璃与大理石的城市点亮了灯,经过到处都是的棱镜的复杂反射,在夜空中折射出迷幻的七彩光芒。
锅盖朝法艾张开双臂:“看,克利翁城!”
法艾把半张脸埋进水里,吐出一串泡泡。
锅盖撑在窗台上,望着这座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城市,她出生、长大、生活至今,甚至作为执政官管辖了十年的地方,冷不丁说道:
“这片景色,很快也要消失了。”
“嗯……。”
法艾挤出一声软软的拉长鼻音。
“慕斯星人曾以为音乐永无尽头,悠扬有力的和弦,变幻莫测的跳音,气势磅礴的合奏,有无量大数的可能性等待我们去发现,可是我们终究把所有宏伟而经典的乐章一遍遍重演到腻烦,只剩下数字游戏般的排列组合。”
少女转过头看着法艾小姐,眼瞳中酝酿着无尽的眷恋和遗憾。
“一如我们的雕刻,鸟兽虫鱼天地山水,我们都已看尽了,看尽了啊……所以,视创作更重于生命的慕斯星人才萌发了死志。”
哗啦!
法艾坐起身,开始捧水洗脸。
慢悠悠地用手擦了一遍,才开口问道:
“你看到的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吗?你们那没有叛逆的摇滚和没有泡沫的citypop,我只能听到空洞。它们终究只是作曲家手里摆弄的玩具,因为你们从未叛逆过,也不曾经历泡沫般的美梦破灭。”
“我作为老师度过了普通人一生的时间,这份歌声是继承了另一个自己留下的遗产,可以说也是很空洞的。但我逐渐开始思考了,我开始想,音乐是什么,偶像又是什么?”
“宇宙正在走向终末,音乐对此没有半点用处。但我仍然唱着歌,并且想唱给更多人听。他们也许能艰难幸存,也许会和母星一起毁灭,唱歌给他们听究竟有什么意义?”
“就算用「宇宙本就没有意义」说服自己,但是任何问题都可以用这句话来回答,那它本身也就不能成为任何问题的回答。”
“艺术之星的执政官,你回答我——从音乐和雕刻中感受到的美,曾让你们的先祖抛弃武器隐居于此的伟大力量,经过一万年的探求,将所有排列组合看尽之后,结果又如何了?”
“如果全体智慧种族有一项超然于本能的共同追求,「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答案」,这个问题就不该是来问我或是哪个路过的外星人,而是要向自己的内心提问才对!”
法艾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职业病又犯了,这本不是该在澡堂里说的话,甚至更不是该和葬仪服务对象——一个从未上过太空的本地土著——说的话,微微喘息着闷了回去。
但锅盖走到她正对面,在水里蹲下了。
两人视线齐平,独自仰望星空的少女问道:
“那么,法艾小姐……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存在。”
“这可不能称之为——”
“我存在,这就是我的答案。”
————————————————
除夕更新的东西一点都不喜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