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芙曾以为自己看到了流星。
她寻找了太久太久,久到自己也不太信了,终于在地平线上目睹了那一束天光。
然后她就看着流星变成了陨石。
“莎芙……”法艾伸出手。
“你不要干涉!这是宇宙给予我们、给予慕斯塔星的考验……是为了测试慕斯星人是否有意志和资格去踏上那道银河的阶梯!”
啪!
莎芙却挥开了她的手掌。
在这个瞬间,法艾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区别;对这个人来说,她的世界的日常就到此结束。某种深邃而伟大的意志呼唤着她,她终于踏上了苦盼半生的求道之路。
她的本质始终是个慕斯星人,与千千万的赴死者并无不同。
“……好,你就去吧。”
法艾扬起「伊甸之门」,抡圆了挥出去,将落地窗打得粉碎:“走吧!去证明给所有人看,奇迹和概率论都是存在的!”
“嗯。”
莎芙一只脚踩上窗框,回过头看着法艾,凝重的表情中漾起了一丝感激。
“谢谢你,法艾小姐。光是知道你的存在,就让我有了足以赴死的勇气。”
她从窗口跳了下去。
法艾着急地在后面喊:“喂,不是要你赴死啊!活下去啊!”
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到莎芙的身影了。但法艾知道她会去哪里——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外星飞船……其实是一万年前慕斯星人的祖先来到这个星球所乘坐的飞船,莎芙将其称作「天界方舟」。
整个银河系都使用着同样的语言,词汇的含义也绝不会有误差。渡过末日的方舟吗……仔细想想,确实是那个意思。
“「Eden le Fae」……”
法艾认准特尼火山的方向,用赶去竞选会场的方法,让大魔法衍生的相机胶卷托起自己的身体,就准备从窗户飞出去。
沙……。
“什么声音?”
背后响起的窸窣声,明明应该淹没在毁天灭地的轰鸣中,却清晰地传入了法艾的耳朵。
她心下一惊,失去平衡从胶卷上摔倒在地,揉着屁股爬起来往屋内望去,寻找声音的源头。
一下就找到了。
是电视,她们刚才看了很久的电视机。
本来已经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断开电源的电视机,漆黑的玻璃显像管屏幕正中央,忽地亮起了一个白点。白点向外延展,变成一道狭窄的十字星,就好像是将关机的过程整个儿倒放。
十字星转瞬即逝,变成了满屏雪花点。
“……什么嘛,吓我一跳,是电线偶然重连上了吗……”法艾手脚并用重新坐到胶卷上。
电视说:
【你好啊,我是法艾·格林菲尔德。】
——又摔到了地上。
法艾大惊失色:“什么?!我……这颗星球不是没有我的足迹吗?!「Eden le Fae」!”
依然是毫无反应。
她赶紧冲到电视机前,抱着平平无奇的大屏幕,瞪大眼睛不敢放过一点细节。
【你也可以称我「瑟菲·卡托布莱帕」,或者「No.28 狩龙公主」,随你喜欢好了。】
在天变地异的震动中,雪花屏若无其事地讲述着。
用一个似曾相识的熟悉的声线……
是法艾梦中的声音。
她自己的声音。
【我在很多地方埋下因果的种子,只为等待七百年后那个我的到来,那位——「No.42」。我设计的大魔法会提供一种收集的乐趣,自然而然地,她会对自我的全貌产生好奇,进而践行我未竟的终末巡礼吧。】
【不,应该说是……你?】
!!!
法艾完全愣住了。
【在这段录音播放的时间点,当地星球应该正在面临灭世危机,如果她连问题核心都无法触及到的话,就让这个故事不为人知地埋葬,成为银河间又一桩悬案也不错。】
【银河边陲的金属矿场,保护区里的熔岩行星,牧夫大空洞的「苍塔」残骸——我为你准备了很多惊喜,追寻真实的路上应该不会无聊。】
【对,都是我干的。有人说是假的,我就觉得很可笑,毕竟我追求的仅有真实。】
【我曾窥探宇宙的外侧,在无始无终的地平线上,有个存在反过来望到了我。那时我就知道,我们的世界只是一座「舞台」。】
【加油吧,如果你想改变什么的话。我最终还是失败了,但如果你对这个宇宙仍抱有希望,那就证明给我和那个存在看。】
【我在未见的高塔之上等着你。】
…………
雪花点消失不见,声音也平息了。
法艾不敢置信地轻轻摇头。
这是……七百多年前,编号28的法艾给她留下的录音。刚才感觉到了某种定位魔法的痕迹,大概生效机制是到了慕斯塔星濒临毁灭的时刻,就会在星球上搜寻法艾的坐标,在最近的显示器上播放出来给她听吧。
可是为什么普朗克-V时没有,熊猫星时也没有,偏偏是现在有了?
“瑟菲·卡托布莱帕……你在看着我吗?!你这阴魂不散的老东西,现在也躲在某个角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吗!”
并且没有给她任何提示和新记忆碎片!
这混账家伙!
无论如何,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法艾决定等事情结束后回船上,再和莉姆莉尔详细讨论这名银河通缉犯的谜语和劣迹。
她感到心乱如麻,强行深呼吸镇定后,歪歪扭扭地朝火山飞去。
只飞到半山腰,急剧消耗的体力和无处不在的黑烟就迫使她降落到地上。法艾只能在地上寻找没被岩浆覆盖的和岩浆已经冷却的落脚点,手脚并用向山上爬去。
“咳咳、咳……!”
空气是硫磺味道的。法艾呛了一大口烟,在塌陷的地缝里崴了脚,指甲脏了磨破了,皮肤也在锋利的石头上擦出印子,和旁人没什么区别的暗红色鲜血渗了出来。
她都无所谓,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她有耍赖和任性的资本……但她无法拯救任何人,不管她背负着怎样的身世和力量也罢,他们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然后,法艾终于抵达了火山口。
她站在一块大石头顶端,岩浆从两边流淌下去,灼热的暴风几乎要把衣服和帽子点着。她转过身去,背对着火山口,望着下方陷入混乱的克利翁城,这座昔日最繁华的艺术之首都。
“我是、普朗克-V的、法艾·格林菲尔德。现在要开始的是,「终末巡礼」巡回演唱会第二站……”
要唱什么?
不知道。
法艾头昏脑涨,好像同时在思考很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慕斯星人在尝试自救吗?还是只有莎芙一个人在为他们奔走?为他们献上的别离之歌,应当带着怎样的情绪?
“伴奏,”
“「Eden le Fae」,我叫你伴奏!”
没有任何反应。
回应法艾的只有火山的咆哮,地面强烈地晃动起来,她终于体力不支跪倒下去。
“……咳,”
果然不行。
大魔法能凭空演奏乐曲,但前提是法艾知道自己要唱什么,并且有足够坚定的想法,而现在她只是跪坐在地,被一股莫名的迷茫包围。
天空被浓烟遮蔽,连星星都看不到。
在那个潮水袭来的夜晚,如果没有游走鲸,自己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无力?那才是正常会发生的事情,而莉姆莉尔则是偶然的奇迹。
普朗克-V的消亡是由七百年前的法艾亲手设计,并且在那个周目,自己似乎已经隐约摸到了通往终极的门槛。可是,这份疯狂的追求却给很多无辜的星球和人带去了灾祸,甚至不惜为整个宇宙的大崩落推波助澜,酿下无数悲剧。
小时候的法艾会想,要是我有神奇的力量,我就能找到爸妈,也不需要节衣缩食度日了。
后来她经过多年查证,最终确认自己真是在那条巷子里凭空刷新出来的,在失望的同时,也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所以法艾从来都不渴望力量。
因为她知道,不存在能把一切苦难都摆平的力量,问题总是和宇宙一样复杂;更何况她又不是唯心主义者,就算整天想要力量也没用啊。
此时此刻她只想唱歌。
可是却连唱给自己听的曲目都想不到一首。
“给莎芙的《大风吹》还没唱完呢……”
【——在找我吗?】
一道庞大的影子忽然笼罩在法艾头顶。
她抬起头,只看到铁灰色的舱底,迸溅的岩浆也不能让它退却半步。
“运输船……天界方舟?”
【避难计划已经下达了。很快,全球各地会尽可能把人往这边送,能走多少走多少。】
“哦,好……”
如莎芙所言,即使能见度极其低下,法艾仍然可以看到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本地交通工具,从四面八方向克利翁城下聚集过来。当然这对全球人口来说只是沧海一粟,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等到把城市堵了水泄不通,人们都从车里出来,仰望着飘浮在天上的庞然大物的时候,莎芙才说出了下一句话:
【就在刚才,飞船的系统里冒出了一个隐藏文件。我——想和大家一起打开这个文件。】
她的声音经过放大,轻而易举地传达到了这颗本就不算庞大的行星上的所有角落。
“隐藏文件?”法艾很疑惑。
不是只有一个文件吗?一万年前慕斯塔星的第一批开拓者的记录……
陌生的、但是充满希望的声音就在汹涌喷发的火山口回响起来,传入每个慕斯星人的耳朵:
【致五千年后的我们:】
【自从爱好和平的先祖登陆μ-star,我们在此耕耘已有五千年了。在音乐和雕刻艺术的指引下,公平的选举制度建立了起来,对美的不倦追求成了每个公民的毕生心愿。】
【我们的时代是很有趣的,想必你们的时代也很有趣吧?我们还在探索美学的更进一步,而你们应该已经生活在无比的幸福中了吧?真羡慕你们!美学是我们的梦想,因为我们可以将自己的创意尽情挥洒,让想象力去到一生也无法踏足的遥远地方,我们将在美好事物的包围中实现自身的价值和追求。】
【我们相信,你们已经很好的开发了我们美丽的红色星球,与熔岩和谐共处,并研制出了飞船和火箭,以一副更加和平与高尚的面貌重新向宇宙进发……太空船是不是已经冲出了银河系呢?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你们或许正在飞往其他星球,而你们将揭开更多新的我们所不知道的大自然的秘密。】
【地热也可以控制了吧?玻璃的形状可以根据人类的意愿控制了吧?气候也已经可以改变了吧?在火山口可以开发花园了吧?到了五千年后,我们的美育学院应该已经成为更棒的高级教育机构了吧?应该在为新的艺术发展,培养了不少大音乐家、雕刻家吧?】
【我们很羡慕你们啊!我知道,其实到了五千年后,你们这焦躁不安的一代人也会羡慕我们,因为我们有明确的目标,伟大的未来,而且每天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我想问问五千年后的μ-star星人,宇宙和平了吗?你们有没有掌握音符的奥秘,用它鞭策自己成为更好的人?还有……】
【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