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结束后,在天崩地裂之中,或许是托了高等美育教育的福,所有人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法艾小姐也保持着沉默。
无论是作为葬仪师还是作为自己,她能亲眼看到的永远只有生的末端和无限延长的死,更早的故事只能听别人说。
然后呢?
天界方舟的舰桥之上,竟然响起了音乐。
法艾没听过这首歌……五千年前承上启下的慕斯星人留给后人的歌。
由零碎的钢琴敲击起调,小提琴和电吉他紧随其后,音符跃动起来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
明明没听过,一种冲动却袭击了她。
夜莺的“乐感”,在五十年人生中一日不歇地歌唱所积累下来的、虚无缥缈却确实存在的认知,将起伏的节奏化为法艾脑海中的谱线。
音符跃动,风打着旋儿跨越山海溶进春日的影子,细雨滋润了覆盖田野的火山灰,从里面拔出新芽,露珠落在青翠的枝叶上又沿着叶脉滑落,稻谷被果实压弯了腰杆,最后一切都在灼热的沉寂中等待新生,年复一年。
法艾跟着那几个重复的小节轻声哼唱起来。这不是她的歌,更不该由她来唱,所以她连麦克风都放下去了,哼的音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但是她又听到了异口同声的吟唱。
是山脚下聚集的慕斯星人。经过专业音乐教育的他们,也有着同样的感触和理解能力。
对他们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4/4拍,再熟悉不过的大调,再熟悉不过的节奏切分……配上烂大街的电吉他和键盘,显得普通甚至有点俗气,经不起任何一位大师的琢磨,哪怕是学院高年级生的毕设都比它更为精巧和复杂。
可他们却不可思议地沉浸其中,在循环上升的和弦中甚至几欲落泪。
五千年前的记录者唱起来了。
【I used to rule the world,】
【Seas would rise when I gave the word.】
【Now in the morning I sleep alone,】
【Sweep the streets I used to own.】
是英语,这门没有原始使用者、仅仅为了咏唱和命名而创造出来的语言,幸好在场人的英语还足够应付。
火球和碎石如雨降下,地面瞬间裂开触目惊心的伤痕将人和建筑吞没,之前没有任何一次节律性的火山喷发能达到这个危害程度。直到这时,很多刚从睡梦中被强行拖起来带到这里避难的人,才终于有了末日的实感。
一种奇异的宁静随着歌声传开。
漆黑而混浊的火山云笼罩了天幕,将原本洁净的白色建筑染上脏污,在云与云的缝隙间,慕斯星人看到了星空。
他们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世界,甚至没有问过生命有何意义。
应该问吗?有必要问吗?明明就没有答案。
慕斯塔星气候炎热,定期小规模喷发的火山将肥沃的灰土赐予农业,因此慕斯星人从不知饥寒为何物,穷极一生只需专心追求艺术即可。可是在直面死亡的过程中,习惯了舒适生活的他们从内心深处察觉到了两种陌生的情感。
一种是存在意义上的紧迫感。
紧跟其后的是——
与恐惧并肩而来的「狂喜」。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的诗歌、我的灵魂,在呼唤着我——”
轰隆!!
一座高楼忽然朝他所在的方向倒塌,数百人躲避不及,瞬间便在烟尘中失去了踪影。然而更多的人却对眼前的悲剧无动于衷,有的掏出纸和笔,急切地写写画画着什么。
“恐惧”、“不安”、“求生欲”,他们必须将这些生涯未见的情绪记录下来。与这些强烈的情绪相比,他们曾经歌颂的一切感性似乎都显得苍白起来,化作低像素的照片在记忆深处逐渐模糊和破碎。
过去不存在,因为过去只是残留的记录;未来也不存在,因为未来只是概率的随机。
唯有当下——唯有此刻活着的自己才是真实的。
那么,个体的消灭就等同于宇宙的消灭。
天界方舟中传出了莎芙的声音:【大检察官,宣布本届大选结果!】
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大健硕的白发老头,整理了一下头上的船形帽,从袍子里掏出一张细心折好的纸,就着背景音乐中庄严的吟唱,直接在人群中高声朗读起来:
“第三名、特里马乔、314159票;”
“第二名、西莫尼德斯、662607票;”
“第一名、莎芙、2997925票!”
“在特尼火山的见证下,让我们见证莎芙执政官的第二任期开始;愿您健康、愿您洁净,带领我们在探寻真理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
还能继续前进吗?还有道路可以前进吗?
五千年前的生命之歌渐熄,大梦一场的慕斯星人终于推开窗户,眼底却映出无边无际的浓烟,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
【那么、我在此发布第一条政令:】
【让孩子先走。】
…………
…………
15岁及以下的慕斯星未成年人排成长队,依次登上天界方舟。
大人们散去了,回到他们朝夕相处的城市里,最后一次打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或是和爱的人待在一起。
一个城市、一个片区、一个半球……慕斯塔星毕竟人口不多,全球的未成年人加起来刚好塞满一艘大型装甲运兵船。
莎芙和法艾站在登船的斜坡前帮忙维持秩序。
“外星人姐姐!”
先前在克利翁城郊外遇到的小女孩从队伍中朝法艾招手。
莎芙僵住了,缓缓转头:“说过话了?……和我以外的慕斯星人?”
“你是这种人设吗?”
“开个玩笑放松下气氛。”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开玩笑啊,法艾害怕地想。
小女孩沿着队伍终于走到法艾面前,稚嫩的小手握成拳伸了出来。
“?”法艾不明所以,忽然恍然大悟,和她碰了一下拳。
“不是啦!”女孩咯咯笑着把一块东西塞进法艾掌心,“外星人姐姐,我没给你投票,巧克力还给你。”
“没事,你留着吃吧。”
“爸爸教我做人要守信用,没做到的事情,就不能拿奖励。”
“……那为什么没做到呢?”
“因为外星人姐姐很可疑!”
法艾和莎芙面面相觑。
“嗯,确实挺可疑的。”莎芙说,“必须由我全程看管你。”
小女孩登上舷梯,走进舱门。
特尼火山暂时收起了狰狞面目,恢复了平时那个冒黑烟的状态。但一旁山头上曾被称作滚映筒的玻璃碎片提醒着所有人,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不过这也给慕斯星人的撤离提供了宝贵的时间,登船队伍继续有序推进。
法艾看着平均年龄不到15岁的漫长队伍,发出了老教师的感叹:“虽然迂腐了点,但道德教育、公序良俗这块确实拿下了啊。”
“对吧?我们慕斯星人,还是有活下去的价值的吧?”
“……”
这里如果是莉姆莉尔,估计就会说“那些消亡的文明星球也有活下去的价值”,但法艾对这种泼冷水行为是深恶痛绝,她决定用更加关怀、更加人道的态度去回应莎芙。
法艾小姐说:“活下去本身,又有什么价值呢?”
莎芙说:“确实,我们应当把意义和价值寄托在更加高尚的内心追求上,在有限的生命中做想做的事,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可是人时刻都在逼近死亡,生存本能仍然让我在潜意识中寻求某种肯定,进而问出了刚才那个问题。因为每一个虚无主义者,在基础上构成了他的双螺旋结构都渴望着存在。”
两人一本正经地说完,看着彼此笑了。
在暴风雨间歇的宁静中,最后一个孩子也登上了舰船。
她差点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摔倒,莎芙顺手扶她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姐姐,你们不上船吗?”
“飞船已经超载了10%,再多上一个人都会有解体危险。别担心,舰载AI会控制航线,把你们送到最近的安全星球……不过以后的路,你们就得自己走了。”
“嗯……”
“你们还有生存的欲望吧?”
“有的!但是姐姐,你们不也……”
“我们没有。”
莎芙后退一步。
翻盖式舱门缓缓上升,由下往上遮挡住她的身影。
“——我们只有创作的欲望!”
天界方舟除了一直生效的黑科技反重力装置之外,船体各处还分布有共十台悖论引擎,此刻它们结束万年的沉睡后发出吃力的轰鸣声,离地升空。
莎芙和法艾目送着他们,克利翁市民目送着他们,世界各地的慕斯星人目送着他们。
引领整个星球的大执政官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故意撇开视线,右手在身旁试探性捞了几下,找到法艾的手,强行和她十指相扣。
法艾对她的过分亲昵行为非常无奈,但如今也只能由她去了。
熟悉了掌心的温度,莎芙张了张嘴,终于再度鼓起勇气。她摘下头顶的铁锅,吹了吹上面落满的火山灰,递给法艾。
“我猜一切都该有个起点,那么在宇宙的起点,我与你,我们所有人也并无什么不同。我们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我就知道,在看到你的时候,我看到的其实是宇宙的轮廓。”
“因为你有如此浩瀚又博大的灵魂……”
“拿好我的锅,回去当个花盆,当个垃圾桶,都可以。但是别用来做饭,太脏太旧。”
“然后我们就在宇宙的某处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