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好像有点迟,不过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时分,法艾是外星人这件事总算是好好地传达到全球各地了。
慕斯塔星礼仪从来没规定过应该用何种规格去欢迎从太空而来的客人,经过数十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的激烈讨论,最终决定在星球毁灭前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挑选出他们一万年来最杰出的作品集合,刻录进光碟中赠送给法艾小姐。
「在宇宙中,慕斯星人并不孤独」——法艾的存在证明了这一点。
于是被留下的人们再次行动起来。
在第一次冲击中受伤的人们互相搀扶着,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走在一起,交流着对消亡、对存在、对家园和星空的感受,用各自的笔和刻刀将它们记录下来。
在慕斯塔雕刻文化中,玻璃和大理石是含义截然不同的两种载体。玻璃华丽而高尚,追求瞬间的闪耀;石头沉默而厚重,代表永恒的坚持。可是建筑学巅峰之作、完全由大理石砌成的执政官府邸都在昨晚的灾难中毁于一旦,永恒也死了,莎芙只能狼狈地找了一户人家借宿。
法艾邀请她到企业号过夜,但被拒绝。
莎芙说,她怕自己真的亲眼看到宇宙飞船,看了还想再看,就会变得贪生怕死起来,那样露出丑态是绝不可接受的。
于是法艾小姐就自己上船睡觉了。
她把莎芙的锅郑重地双手递给莉姆莉尔:“这个放在哪儿比较好?”
莉姆莉尔坐在电视前,双手噼里啪啦地搓着手柄,看起来正打到激烈的地方,只能抽出短短的空闲瞟了一眼,回道:
“这就是个普通的锅啊。你不介意把它摆进博物馆的话,倒是可以给我。”
法艾赶紧把它收了回去。
“我要把它放到窗台,种上本地的花!”
“这边建议还是不要对客户投入太多感情。既已往去之事,不留、不追、不念、不等……我妈说的。”莉姆莉尔冷冷道。
“你的照片墙?”
“……”
“那我呢?”
“…………”
“小姑娘嘴真硬啊。”
“别吵,我要打BOSS了。”
莉姆莉尔哼了一声不理法艾了。
法艾看她这样,轻轻笑着伸了个懒腰,发出悠长而曲折的一声“嗯——~~”。
莉姆莉尔身为葬仪师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为了心理健康不得不劝自己麻木些,久而久之,她变得不太敢去相信和寻找奇迹。
可是谁又不是生活在矛盾中呢?随着收集到熊猫星记忆碎片,以及目睹了28代目留下的谜团,法艾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团巨大的影子站在她面前,如山岳如海啸般,几乎要遮蔽她眼前的光亮。
那个影子的名字叫做“自己”。
它厚重而神秘,以一些力量和见闻为饵,试图将法艾彻底吞没成为它的一部分。
放弃坚持41周目那个乡镇教师的平凡个性,将自己的位置摆正,从此以逍遥自在的长生种自居……这样或许能变得非常轻松,就算目睹一万万人的死,也能吟出些凄美素雅的诗句来,用一句“沧海桑田”轻描淡写地带过。
想象到那样的自己,法艾觉得,那应该和死在大雨停息前夜没有任何区别吧。
法艾小姐起身,走进舱室角落的半开放式厨房,打开冰箱检查存货。
土豆、青椒、五花肉和鸡蛋都还有剩,鸡蛋剩得尤其多,冰箱门上两排槽位只空了三个,还是法艾在路上自己煎了吃的。
法艾皱起眉头:
“这两天我不在船上,你怎么吃饭的?”
“呃,”莉姆莉尔浑身一震,“就……就正常吃啊?”
“鸡蛋是不是吃得太少了?你还在长身体,一天一个鸡蛋总得保证吧?知道你不喜欢蛋黄的口感,我也不要求你一定吃煮鸡蛋,早饭自己煎一下又不难,或者弄成溏心的……”
说着说着,法艾又敏锐地察觉到新的问题。
“……酱牛肉呢?”
“吃完了!”莉姆莉尔骄傲道。
“我就说怎么感觉消耗量不大对头,是不是我前脚刚登陆,你后脚就直接懒得做饭,随便吃几片酱牛肉应付过去了?然后今天也是一觉睡到中午才醒,直接拿剩下的填肚子?嗯?”
莉姆莉尔满头冷汗,支支吾吾。
“我出门你在打游戏,回来你还在打游戏,你不会打了一天一夜吧?”法艾继续追问。
“我没有!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有停下休息,眺望窗外放松眼睛的!”
“生活习惯你妈是怎么教你的?”
“荤素搭配,按时睡觉。”
“你做到了吗?”
莉姆莉尔低下头:“没有……”
她随即话锋一转狡辩道,“可是我妈自己也没做到啊!她老是把肉飞快吃完,剩下豆芽和芹菜偷偷倒掉,每天全糖奶茶碳酸饮料嗯造,有灵感熬夜搞发明,没有灵感熬夜找灵感……”
“所以她年纪轻轻就坐轮椅了!”
“——原来是这样?!”
仔细一想,原本老妈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随便浪,但在扔下莉姆莉尔跑路之后,原本乌黑的头发都白了,还坐上了会变形的机械轮椅,形象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只是她一直躲着莉姆莉尔,才没机会去问。
原来是这样!莉姆莉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法艾有点心虚,但转念一想,说到底这都是银发魔女导致的,如果有错的话,就跳出来反驳我啊——既然没有动静,那就是默认了。
法艾把头发扎成单马尾,穿上这一趟出发前新买的围裙。
她先洗了一颗土豆,刨了皮,细细切作丝;然后处理青椒和鸡蛋,再把肉沫摔打成饼,这就是一荤两素三道菜了。原材料全部准备完毕,往锅里挤上一圈油,打上火开始预热。
莉姆莉尔趴在桌上,半眯眼睛望着法艾的侧脸发了会儿愣,忽然嘻嘻笑了起来。
…………
“然后啊,莎芙她就……”
两人一边吃晚饭,一边聊这次在慕斯塔星的见闻,为莉姆莉尔的述职报告做准备。
“我就说嘛,搞文学和搞艺术的,性子都软,要发癫也是自己折磨自己。正适合让你体验一下葬仪师的日常工作。之所以剧透执政官的选举制度,就是让你有点心理预期。”
“全球成年人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女孩子,这种狗屁不通之事竟能横行……”
“还有更狗屁不通的呢。你要怎么办?报警吗?等警察赶到,他们都已经灭亡了。”
“也会有特殊情况吧?比如灭亡预言的对象文明长期受到另一个文明的压迫,本来好好的星球在这个过程中支撑不住崩毁……我们也就眼睁睁看着压迫者拍屁股走人吗?”
莉姆莉尔扯了扯嘴角:“我们作为热心群众报个警,然后就轮到小妹加班了。”
法艾有点不敢问安娜是怎么料理一整个好战文明的,她怕莉姆莉尔真轻描淡写地说了,她可怜的乡下世界观会被瞬间震碎。
“葬仪师没有执法权。假如你真的动手了,历史上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除名葬仪师「伊落姬」,她会接受临终文明的遗愿去图图灾难的始作俑者,被通缉的罪名是反人类罪和毁灭星球罪。影响极其恶劣,在当时掀起了施行私刑的个人英雄主义狂潮,一百多年才平息。”
“这疑似有点太城市化了……”
托了某个黑深残周目的福,法艾现在被迫培养出了一种不太妙的直觉,听到这种历史人物的夸张事迹,就会忍不住想:我?难道是我?该不会是我吧?然后毫无根据地不安起来。
怀揣着这种不安,法艾的筷子都动得更加快了,稍不留神就夹断了一块炒蛋;断掉的炒蛋掉在牛仔裙上,她因此发出了尖锐的爆鸣。
莉姆莉尔还在旁边说风凉话:“怎么叫成这样啊,一惊一乍跟个小女生似的。像我这种成熟淑女,袖口蹭到油也云淡风轻。”
“你当然云淡风轻,因为是我帮你洗衣服!”
迫于法艾的视线压力,莉姆莉尔只能连吃几块炒蛋来证明自己并不歧视鸡蛋,不喜欢吃鸡蛋只是一个令人遗憾的误会。
法艾叹了口气,总觉得银发魔女漂亮话一套套的,什么「宇宙的可能性」呀、「你是她的奇迹」呀,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给莉姆莉尔三姐妹找后妈,把她骗来当了这个冤大头。
当都当了,还能咋样呢?
法艾的精神软肋算是被拿捏住了,她确实对莉姆莉尔、望月灯和尚未见面的安娜这无依无靠的三姐妹放不下心,她们在社会上的身份是优秀的葬仪师、机械师和银河刑警,但人们总会下意识忘了,大姐莉姆莉尔也才刚刚19岁。
晚饭吃完了,法艾把一点点剩菜蒙上保鲜膜收进冰箱,剩下的碗碟堆在水槽里,泡上水。
她的视线就下意识地抬起来,越过脏碗,越过窗台,穿过玻璃落在飞船外。
在那里,一颗伤痕累累的星球静静飘浮在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中,正履行它在毁灭前最后时间里的自转和公转,一如往常。
“那是……”
法艾惊讶了。
因为她忽然看到,就在慕斯塔多处破损的行星地表外壳上,有规律地排列出了许多根线条。那一定是非常宏伟的景观,才能让她在太空中也清楚看到……慕斯星人在为天界方舟做最后的长途旅行准备之余,还做了另一件事情。
没有任何太空作业能力的他们,仅凭全员敏锐到异常的空间直觉,用各种作品和建筑残骸在地表上堆积拼凑出了一朵花的图案。
就为了让暂时回到飞船的法艾看到。
一朵玻璃之花——
玻璃做成的花易碎、冰冷、不会结果,它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但那份清澈而闪耀的美丽,就在这个瞬间镌刻在了法艾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