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小姐年轻的时候,大概是被师范学院线上课程录取的第二年,曾计划要去看星星。
不是头顶上有一大坨破破烂烂的普朗克-V母星、两侧还被环世界区块遮挡的残缺天幕,而是完整的、只在故事书里才有的灿烂星空。
她花了三天时间完善这个计划。
首先,普朗克环世界造得极为均匀,可谓是精准的黄金时代科技,从全境看到的天空都是同个形状——所以她必须离开使用手册所规定的「安全活动区域」,才有机会看到天空全貌。
她决定要翻越隔离带。
所谓的隔离带,用宇宙空间的宏观视角或许不太方便解释,在那个角度看去,环世界就像星球腰间的一根飘带。这根看似二维的飘带其实也是有侧面的,布置了很多用于检修的接口,只是在非专业人士眼中通常被忽略罢了。
对于在飘带上生老病死的居民来说,同样也是如此。他们不会离开环世界内面,因此这个「厚度」毫无意义……即使它有几十公里。
法艾的计划很草率也很直白:翻越隔离带,去到和她生活的世界呈90度垂直的飘带侧面。
——去看星星。
去看看吧,只要走出几十公里就能看到。越过古老的警示标语,水锈爬满机械外壳,没有人,也没有大雨,那么干净又安静的星空。
路上会不会有危险,就算看到了又怎样,这些事情她并没有考虑,或者是不想考虑。
说走就走。
法艾清点了自己干净得可怜的随身物品,三张创可贴、两根能量棒、一条毛巾,还有一瓶水。没有相机,因为她买不起相机。
一根特产压缩能量棒能顶一顿饭,我有足足一整天时间呢,法艾想。
法艾安静地离开了租住公寓,连告别都没有说,房东以为她是去打工了。和打工有什么区别呢?打工是为了活下去,看星星也是为了活下去。
她坐上殖民地仅有的一班环线公交车,从水塔脚下经过,来到最靠近安全边界的一座T型看台。这座看台没有名字,或许有个被遗忘的编号,但更常被称为「天涯海角」。
字面意思的天涯海角。扶着栏杆向下望去,是向外延伸数公里的裸露机械结构,没有任何方便落脚之处,再向外便是漆黑的太空。
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
法艾并不觉得这趟突发奇想的旅程足以冠上「冒险」之名,她只是轻轻踩上栏杆。
没费什么力气,就翻了过去。
…………
于是法艾终于看到了星星。
法艾认为自己会永远记住星空璀璨夺目的模样,横亘头顶的银河像辉银的深渊,像一条如丝如缕的飘带,比环世界更虚幻却也更真实。
除了从看台上跳下来的时候摔晕了好几小时,剩下的路程意外顺利,她来到了环世界侧面,一个仿佛比宇宙本身更遥远的地方。
群星光芒的深处,连古老的尘埃星云都看得无比清晰。法艾知道在那些尘埃中有师范学院,有银心首都,有无数在黄金时代落幕后仍顽强生活的人的家乡,正如普朗克-V之于她。
那些亘古不变的光芒越过数万数十万光年,投射到她的眼眸中。
——忽然,天幕变化了。
视野角落一颗平平无奇的星消失了。
“……?”
没有征兆也没有余波,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法艾使劲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它曾在的那片区域只剩下一片漆黑。
不可能!
法艾的瞳孔剧烈运动,嘴也下意识张到了最大。
绝无可能!数万光年的距离,数万年前的恒星熄灭,彼时人类还未踏上银河的阶梯,但之后经过持续几千年的黄金时代,每一颗星星的诞生与熄灭都应该在这期间被观测并记录在案了!
法艾拿出手机。
这个时刻,或者是提前十分钟的时间点,青年大学习应该会发出星况预报才对!
然而,消息栏只有一片空白。
时隔四十多年时光,如今的法艾才终于明白,原来她早已见证过消亡。
…………
…………
自行车停在死星的机械外壳表面,稀薄的引力竭尽所能束缚住了法艾小姐,让她不至于飞出去变成太空垃圾。
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空气。
法艾感觉到体内的每个细胞都在以不同速率迈向终结,但死亡女神对她是很温和的,吐出肺部所有气体以平衡气压之后,就强硬地维持在了一个快死而没死的水平线上。
很痛苦,但还比不上被岩浆活埋。
“还真是熄灭了不少啊。”巨锻匠说。
“和两百年前的夜空相比,肯定是少了的。但是有那么明显吗?”
“再明显不过了。你看,沿我的指向看。”
巨锻匠又运转起她那名为「再造余火」的伟力,将自行车把手重铸成一个圆形的盘。
“这个叫做星盘,是历史上的中世纪天文学家观测夜空的重要手段。捏住顶部的环,伸直手臂将它提起来,高过肩膀……”
“我知道。”
“你知道?”
法艾如梦初醒:“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估计是哪个周目在博物馆看过吧。”
“既然知道,那应该也会用?”
“会用。”
不知为什么,但就是会用。谢谢你,「Eden le Fae」。
法艾举起星盘,巨锻匠指出了一个位置。
“这里就是天炉座。”
“什么都看不到……啊,是已经熄灭了吗?毕竟你的家乡……”
“不是,只是相对星等太低了,暗到几乎看不见而已。”巨锻匠说。
浪费我的感情,法艾想。
“但是,天炉1都已经爆炸了,只留下恒星挂在那里又如何呢?已经回不去了,回去也没有我的法艾了。无人的恒星系在全银河有数千万个,藏着各式各样美丽和惊人的地貌,可是没有人去看,还没有人去看就消亡了。”
“我踏入超凡的初心,就是想带她离开天炉1的钢铁森林,去看看异星,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是巨锻匠,从猫耳娘手中接过了以火再造之神「破械姬」的密传,我一定能做到……”
“如果她不是「Fae」,就已经做到了。”
“赢不了啊,那个大魔法……面对无情的半纪轮回,我竟毫无办法,连一枚符文也无法撬动。”
法艾的右手从左手中夺过星盘,重铸成自行车把,然后是坐回坐垫。
在死星空无一物的外壳上骑了起来。
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执拗地踩踏着脚蹬,用飞转的轮胎将宇宙甩在身后。
“这种时候适合唱歌。”察觉到了巨锻匠烦闷的心情,法艾建议道。
“为什么?”
“庄子「击缶而歌」的故事,想必你也听说过了吧。妻子去世,庄子却坐在地上,用棒槌击打瓦盆唱歌。因此,想哭的时候就唱歌吧!”
“你……那你唱,我倒听听你要唱什么。”
法艾小姐清了清喉咙,本想接上巨锻匠之前没唱完的那首歌,但突然又改了主意,随意起了个调子。
“乘着海风、扬起白帆,”
“你将留在此处,而我将要远航。”
“总有一日会在重洋中相见吧,”
“因为这颗星球,是圆的呀——”
法艾一边跟着节奏轻轻摇晃,一边用她能挤出来最甜软最夹子的声线唱了出来。说实话,有点被自己恶心到。
在没有空气的宇宙中,她的声音不会传播出去,但能让身体里另一个孤独的自己听到,就足够了。毕竟,这样的客人也不多见。
“若能如愿、希望能被人所爱,”
“每天都把脸颊埋进温暖的胸口入眠。”
“桅杆追赶云朵,劈风斩浪,”
“载着我的船不管驶向何方,”
“永远都朝着黄金岛进发!”
…………
“你发现了?”巨锻匠问。
“什么叫发现,应该说一开始就知道。”法艾答。
“知道你是个重度的人格分裂症患者吗?”
“对自己就没必要嘴这么毒了吧。”
两只猫耳从法艾小姐的头顶伸出,顶到遮阳帽时,没有受任何阻碍,如幻影般穿了过去。
“能够被记录在「Eden le Fae」里的只有Fae,而Fae和具体的法艾是不同的,它更接近于一个可以被授予和剥夺的传承名号,只不过大部分时候,传承和被传承的都是同一个人。”
“所以,在你跨过伊甸之门、将你和原38代的存在混淆时,大魔法在两个灵魂中选择了你。你代替她,成为了被记录下来的Fae。”
“她永远留在了天炉1,而你却独自升格了。你对此一直心有愧疚,即使只剩一缕大魔法中残留的思念——”
“是这样吗?”法艾问。
“是这样哦。”法艾答。
右眼中的澄黄色一瞬散去,就好像从未存在过,球壳之上只剩下法艾一人。
……等等。
照这么说来,我的名字应该叫吐司五世啊!法艾大为震撼,我成替身了?
忽然两腿之间火花迸裂,一缕灰烟从自行车架上腾起,在法艾面前拼凑出几个字:
【不许叫那个名字!】
【以及,我允许你使用余火的力量。】
火花熄灭了。
法艾停下车,静静等到所有烟尘都随着宇宙风四散不见,嘴唇翕动,终于蹦出几个字来:
“哈哈,我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