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一家正常的摄像店会半夜不打烊，在门口挂一盏煤油灯引诱路人吗？这盏灯就如同鮟鱇鱼脑门上的提灯，法艾被吸引过去了，所以被黑暗吞噬了……“好奇心害死猫”，俗语中也是这么记载的。
法艾小姐跷着二郎腿坐在店内唯一的座椅里，手上反复进出照相机的存储卡界面，挑起一边眉毛问道：“我再确认一遍，只有这一张？”
盗摄嫌犯跪在她面前的地板上：“真的就这张……原谅我吧……”
“行，算你识相。”
法艾这才把相机还给她。
少女小心翼翼地把数据导出，相机也收进了包里。法艾等她说下一句话，可是等了一分多钟也没见她有说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
“我的薪水呢？”
“付不起。”
“哈？”
法艾啪地就站了起来！
“不是不是！我确实没钱，但我可以支付其他东西当作薪水，您看可以吗？！”
怎么又改口了？这家伙比表面看上去要狡猾啊……事不过三，法艾绝不会再给她迂回的机会了，追根究底地问道：“其他什么东西？”
“一台完全由我手工制作的精密装置，本来就是为有缘人准备的，正好等到了你。还有……”
“还有？”
“一条史诗级任务链。”
“……你当自己是RPG游戏里发布任务的NPC吗？”
“提升收集度，即可兑换丰富神秘奖品！还有成就横幅和点数哦。”
法艾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了。
少女退后一步靠到隔板上，手在旁边按下一个开关。
啪！
黄色感叹号在她头顶上亮了起来。
为了这个场合，还专门准备了一盏灯吗？！
只听她压低声线说道：
“远道而来的冒险者啊……”
“停停停，别摆谱了，先把任务条件告诉我。妹妹，我不是闲人，我需要工作。”
“小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见习葬仪师。”
“葬仪师！”少女非但不害怕，反而激动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您真是我的贵人！快请进，我会将秘密毫无保留地向您展示——”
“好好。”
这段话，换成其他人也会差不多地说出来吧？就好像是游戏NPC会识别玩家角色的职业并在对话里自动填入一样。
“话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少女一把拉开身后的隔板，露出后方用于洗胶片的狭小暗室。
暗室墙上用图钉钉满了照片。
和莉姆莉尔的安全屋照片墙不同，这里的所有照片都没有装裱，粗暴杂乱地重叠着，密密麻麻堆了好几层，有些老的已经完全被新照片盖在下面。
沈丁花、菖蒲、犬槐、禊萩、山桃、青葛……
照片中那些五彩斑块，全部都是盛开的花。
少女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回：
“在一些古老的学说中，每颗电子都是同一颗电子反复穿梭四维所留下的投影；每个人都是同一个灵魂反复路过人间所走出的足迹。”
少女转过身倚靠在洗印台上，那双眼睛仿佛在暗中隐隐发光。
“人与人就能互相理解，因为我们彼此并无什么不同。”
“我想要证明，证明这个理论……就从拍下每一朵盛开的野花开始。”
“叫我「摄影师」吧，不需要一个具体的名字。”
“…………”
法艾忽然感受到了……狂气。
就像是莉姆莉尔初次暴露出面对极限状况时的过度兴奋状态，从日常的缝隙里渗漏出的扭曲带来了急剧变化的气氛，使她的神经为之一凛。
刚才的废柴小市民面貌，和现在平静说出这番话语的模样，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摄影师，是吧。”
“嗯。”
“我是法艾，法艾·格林菲尔德。说说看吧，你想让我做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摄影师俯下身子，打开洗印台下方的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台照相机，双手捧给法艾。
完全由金属打制的外壳，包裹着比当今常用的数字相机厚上约一指的机身。
“我参考了很多古代文献，复原了黄金时代中被称作「时间切片机」、学名是「Single Reflex」的专业级相机。据说真正与它心灵契合之人，能够拍摄出远远超越数字相机的美感……虽然我做不到就是了。”
法艾摩挲着无毛的下巴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自己不契合，而不是复原出错了？”
“因为——有它们的存在！”
摄影师张开双臂，向法艾强调身后的无数野花照片。
“我没有资格啊，我没有资格……即使如此，仍然得到了这么多这么多能完全压倒数字相机的成果。所以您不必担心技术问题，只需要在工作的空闲里用这台相机拍一拍濒死星球的风景，登到我即将创刊的时尚杂志上就够了！”
“那些文明也不一定同意啊？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太伤他们？”
“伤他m……咳咳、我是说，可以等到截稿日再问问他们……他们不会有意见的。”
那确实，人都死了怎么可能还有意见。
摄影师应该会和莉姆莉尔有不少共同话题，但法艾的道德水平是很高的，她决不能容许这种发死人财的龌龊手段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
“我能拿到多少？”法艾问。
摄影师竖起三根手指。
“一个月3000？”
“创刊号的封面照就用刚才那张，事成之后三七分账，《花花公主》的股份划给你三成。”
“你这是什么杂志啊？！我认为这很不好，对青少年的危害——”
“四成，不能更多了！”
“成交。”
对青少年的危害不可估量——法艾小姐原本是打算这么说的，但是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法艾差点就要压不住嘴角，两人在暗室里握了手，事就这么成了。
摄影师把时间切片机打包好，法艾突然话锋一转：“还有一个条件。”
“Yes，yes？”
“我可以长期给你供稿，拍封面写真都行，但不能宣传葬仪师身份。”
“为什么？”
法艾翻了个白眼：“其一，我还是见习的，没有那张证；其二，以后你这杂志万一火了，别人早上一开门在街上认出我，嚯，葬仪师到我们村儿来了，你猜会发生什么事？”
“啊，确实……我会注意的。”
相机交接仪式胜利完成，法艾喜滋滋地把箱子抱在胸口，回家了。
…………
…………
客厅里只剩一个莉姆莉尔。
电视里的画面从五头鲨鱼进化到了六头机械鲨鱼，伸着机械腿在陆地上乱爬，煞是吓人。
“望月呢？”
“我把她搬回房里去了。”
“你这样还不去睡？”
“睡不着嘛，就想着看会儿恐怖电影，说不定就能把大脑吓累了。”
“有没有可能睡不着就是被吓的？”
法艾在莉姆莉尔身旁坐下。
两人肩靠着肩，莉姆莉尔注意到了她怀里的宝贝箱子：“出去一趟，抱回来个什么？”
“照相机。”
“多少？我给你报销。”
“没收我钱，代价是要帮忙旅拍。”
法艾低头看着箱子问道，“莉姆莉尔，你那台相机一般会拍什么？除了夹在述职报告里的星球残骸卫星照片，有自己想拍的东西吗？”
“怎么，从偶像转职摄影师了？还挺有艺术追求的么。”
法艾摇摇头。
莉姆莉尔没继续追问，两人沉默了半晌。
法艾这才慢慢说道：“我现在只收集到三个周目，却偶尔会有种从身体里抽离出去的错觉，比如这个想法是不是哪个周目的影响啊，那个行为又是不是哪个周目导致的啊……想得太多反而矫枉过正，忘了一个完整的人本来就会有很多不同侧面。今天晚上，这种症状尤其强烈。”
“我就像是……把自己弄丢了。”
“但那些记忆并不是收集奖励，更不是角色选择列表里随取随用的「技能」，他们每一个都曾真正活过，和我没有任何不同。那么，我能在「Eden le Fae」的轮盘上占据一席之地吗，写在No.41后面的称号又会是什么？我不知道，所以我不会乱碰他们的遗产。”
闻言，莉姆莉尔轻咦了一声。
“……不对吧。”
“？”
“不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如果是我认识的法艾小姐，应该会这么说……”
她的目光捕捉到法艾瞳孔深处的光亮矩形，一字一句说道：“「我·无·所·谓」。”
“欸？”
“其实你还是在乎的，对吗？一个月前，那位跨越大雨唤来奇迹的终末歌姬，满嘴说着不在乎和无意义，然而在她的心中，早已对珍爱之物划定界限并暗中发誓要捍卫它。”
莉姆莉尔柔声说着，搂过了法艾的肩。
她的脑袋就搭在了法艾头侧，两人的黑发纠缠在一起，温热吐息拂过法艾的耳畔。
“你不是把自己弄丢了，你是终于找到了自己才对。”
“……是这样吗？”
“原来也有轮到我来开导你的一天呀？法艾小姐。”莉姆莉尔笑得眉眼弯弯，“我没有突然多出两段记忆的经历，但是我妈曾经和一些能对记忆和认知能力动手脚的敌人对抗过，她和我描述过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可以打包票，从观测者视角来看，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
听到这句话，法艾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我的波函数可以坍缩了。”
“是吧。”
“晚上就是容易抑郁啊。”
“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