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逃走吧。”
…………
法艾小姐环顾房间,并没有发现第三个人的存在。无窗的闺房里仅有水晶吊灯洒下昏暗而时时变换的光芒,615号面具女仆就站在她面前,身姿影影绰绰。
“……友谊魔法的效果这么强的吗?”
615号女仆-麻雀没有在意法艾的吐槽,向她俯下身子,开始动手拆解婚纱。
嘶啦!
最外层的罩裙,她一把就撕碎扯了下来。
点缀在蕾丝上的珍珠和宝石碰撞发出昂贵的声响,被麻雀随意甩在脚边,接着就是束缚法艾双手的后手臂套。拆掉这件之后,麻木的双臂恢复自由垂落下去,血液涌进僵硬的肢体末端,一齐涌上的刺麻触觉终于让法艾有了解脱的实感。
然后是束腰和衬裙。
把身上的累赘全部脱掉之后,法艾腾地站起身,一脚一下踢掉高跟鞋,穿回了自己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裙。最后她一把扯掉头纱:“我受够苍塔的繁文缛节了!”
“面具不摘吗?”麻雀问。
“先留着吧,万一不小心又被逮回来了,我可不想再烙一次。”
法艾戴好草帽背上工兵铲,伸展四肢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唤,总算感到变回了原本的自己。
麻雀把房门拉开一条缝,探头出去左右观察,缩回来说道:
“没有人在。”
竟然会没有人?
没有人……意味着什么?
法艾原以为按照菖蒲女仆长的行事风格,外面走廊上不说埋伏着八百刀斧手,至少也得有个一队女仆来回巡逻,美其名曰保障夫人的安全,这样才正常。以此为基准,她在刚才的一小段时间里一直在思考应该如何对敌。
其实也没啥好思考的,能施展友谊魔法的火锅和发卡都在莉姆莉尔那里,不存在话术加持的法艾大抵上就只能手持铁铲往人脑袋上招呼而已。
物理说服也是一种说服,没有问题。
麻雀说道:“宾客和女仆团都在议事厅做礼拜,警备空虚,现在正是离开巨塔的好机会。”
“礼拜?”
“苍色巨塔的所有人,都是升格之母「伊卡洛斯」的信徒。”
……不认识。法艾轻轻摇头,表示自己对猫耳娘的神话系统完全没有了解。没想到麻雀竟然发扬女仆优良风范,敬职敬责地解说起来:
“猫耳娘神话中一共有四尊神明。”
“无与无限之光「露希法琳」,掌管至高而纯粹的光之世界;升格之母「伊卡洛斯」,掌管躯壳和灵魂的升华。”
“这两尊主神对应内在宇宙,是宇宙万法的源头,不能用语言描述的无尽顿悟。”
“以火再造之神「破械姬」,掌管火焰和锻造;魔法女神「莉莉姆」,掌管魔法和知识。”
“这两尊主神对应外在宇宙,她们的领域有形有质,是具体可见的学识和技艺。”
法艾愣了一下。
“莉莉姆,莉莉姆不是出版畅销书《魔法与GameGirl修理技术》的那个魔法师吗?虽然她确实很厉害,但也没到肉身成圣的地步吧?”
“是啊,所以莉莉姆被新教徒踢下神坛,和破械姬一起被视为近代对经文的曲解,信奉这两位的原教旨主义工业派都被打成了错误路线。”
“…………”
似乎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宗教改革史。
师范学院的历史课从来没讲过这些内容,高中课本就更不涉及了。
猫耳娘这个种族素来神秘,平时在银河各地也享有不同程度的特权,就好像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又像是集体沉眠于一场大梦,考虑的皆是千年之后的事情,和逐渐滑向消亡的黑暗时代格格不入。
虽然关于最后那个什么新教徒啊修正路线啊的小曲折,法艾脑海中浮现出银发魔女那张似绷非绷的尴尬笑脸,严重怀疑她其实就是写魔法教材的时候偷懒直接用了「莉莉姆」这个身份,被猫耳娘跑到出版社开了盒,因为名字的诅咒又不敢出来澄清,结果闹出了“魔法女神”住在殖民行星用微波炉煮游戏机卡带的乌龙……
这么猜测对任何宗教的神明都是一种冒犯,但如果是银发魔女的话,很有可能——法艾不会说银发魔女是残念系,但这就是事实。
麻雀捉住法艾的手,拉着她在走廊上跑了起来。
“欸……”
“我们得抓紧时间。”
法艾拒绝道:“现在还不能走!”
无论是失落力量的原貌、苍塔崩毁的原因,还是曾在这里度过一段岁月的另一个法艾,都根本没有调查清楚,莉姆莉尔还在巨塔深处努力,法艾怎么能就这么跑了?
“为什么?”麻雀问。
“我要追寻真相。”
“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法艾小姐轻轻甩开了麻雀的手。
明明是幻象却能感觉到属于人的温度,不知是友谊魔法功率过大还是怎么回事、一反常态倾尽全力帮助法艾的面具女仆,不解地歪过头。
法艾的声音却没有迟疑:
“——真相本身就是意义。”
…………
“收到。”
于是麻雀朝她点了点头。
“启动贵宾接待和导览流程。尊贵的夫人,请跟我来。”
她的语气陡然变了,像是接入了某个早已湮灭的数据库,摇身一变当起了导游。
法艾跟在她身后。
两人沿着无人的回廊向前,走的恰巧就是来时的路线,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其他人,就这样一帆风顺地回到了登陆的窗台。
从窗口望出去的宇宙静谧而璀璨,比法艾熟悉的千年之后的那片星空热闹不少,而企业号不在那里。
“在银道星带下方,您找到南船座了吗?如果用望远镜加以观察,可以看到一处一万年前爆炸的超新星残骸,爆炸甩出的尘埃时至今日仍在向外扩散,直径最宽处达到了16光年。”
“没找到。”
“南船座所占星域较大,而平均星等较低,看不清楚也是正常的。沿着我手指的方向……”
麻雀伸出手,遥遥指向夜空中的某个地方。
法艾眯起眼睛费劲地找,总算找到了她所说的那块爆炸残骸。
看起来还没有小拇指甲大。
“很不起眼,对吗?与其说是一颗恒星死去时绽放的最后光华,不如说更近似于舷窗上的一点半透明污渍,就好像是今天的当班女仆一时疏忽没有把它擦干净。”
“……嗯。”
“就在那么一块地方,有着向外喷发的辐射尘埃、被伟力蒸发的气态粒子、犹如临死哀嚎的脉冲激波,曾经照亮一方的恒星和它麾下的数颗行星就在那里破碎成废墟,就好像统括整个星系的奥尔德森盘顷刻崩塌,当地文明——如果曾有过的话——在那个瞬间成为历史。您也许很难想象出那副天崩地裂的消亡之景,也许早已习以为常,但在16光年之外的宇宙,它所带来的变化只能用微乎其微来描述,到了一万年后的今天,化作早晨拂过殖民地街道的一缕微风。”
麻雀用古井无波的语调介绍着。
莉姆莉尔不曾向法艾详细叙述关于「消亡」的细节,因为她觉得让法艾亲身见证每一个当事人的意志,比看太阳爆炸的过程更重要。
但这股平静之下的浩瀚力量、以及蕴藏其中的冰冷的虚无感,还是让法艾打了个冷战。
“即使一两颗星星燃烧坠落了,可夜空中还剩下那么多呢。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句话也是导览内容吗?
法艾咦了一声,可麻雀已经结束这个环节向前走去,好像最后一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迎宾地毯到了尽头,前方应该是右侧摇臂的实验动物饲养区,记忆是这么告诉法艾的。
两人面前,道路正中间竖着一块牌子。巴掌形状的肤质立牌,上书两个大字:
【尽头】
“……?”
“不用管它。”
麻雀绕过立牌,站在后面朝法艾招招手。
“这是苍塔的特产,心能血肉造物。”
“心能?”法艾追上去问。
“您连心能都没了解,就嫁过来了吗?”
麻雀手扶着面具脸颊说道,法艾似乎可以想象出她在面具下调笑的表情。
“心能是基因飞升的至高门径。自然进化只能用一个简单而粗暴的词形容:失败。而如今,我们将亲自定义成功——生活在苍塔,您骑乘的蝠鲼和屋内使用的家具都是经过严谨设计的血肉造物,由青春期少女的干细胞培养而成,健康、长寿、富有活力。您可以放心,他们在定义上全部属于人类,绝无可疑的恶魔金属混入。”
“呃……”
法艾的视线落在那张巴掌立牌上。
由人类、甚至限定了青春少女的细胞诱导培养而成,活生生的家具。
察觉到法艾一直盯着立牌发呆,麻雀忽然走上前,飞起一脚将它踢倒在地。
“哇?!”
“这个,不需要了。”
法艾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麻雀的身影一阵变幻,像是信号不良的老电视,被一连串的雪花点彻底覆盖。
“怎么了?这是——”
法艾急忙朝她伸出手。
雪花点从人形轮廓中轰然涌出,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转瞬间覆盖了目力所及的一切。
“?!”
等到浪潮平息,贴图重新加载出来,法艾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条圆形的粉色肉腔通道中,黏液从头顶滴落,哪里都找不到麻雀的踪迹了。
“说好……一起逃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