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姆,今晚记得早点睡哦。”
温柔的女声呼唤着,反倒让莉姆莉尔忽然惊醒过来,从凹陷的沙发扶手上抬起了头。
“唔……”
电视上还在播放莉姆莉尔最喜欢的《夺命连环鲨》系列。吊灯在整个客厅洒下暖黄色的光,就是有些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
姐姐萝洁手里提着煤油灯,反手拉上了大门。
“明天可是你最重要的日子啊。”
萝洁把提灯里的烛火灭掉,挂到一旁的衣帽架上,一边脱外套一边走向莉姆莉尔。
“什么……”
“什么什么?”
“什么最重要的日子来着?”
莉姆莉尔咧开嘴,朝姐姐露出一个傻笑。
萝洁先是愣住,然后噔噔噔走到她面前,恨铁不成钢地用两个拳头夹住她的头,扭了起来。
“嗷!好痛!”
“是你的成年仪式!明天你要和所有同辈人一起登上巨塔,让「白日锻炉」为你的概念淬火,锻造成本命武器!”
欸,有这回事吗……
莉姆莉尔有点迷糊,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丝毫印象都没有,好像第一次听说一样。
她茫然地看着萝洁。
萝洁白了她一眼,去厨房做饭了。
她又盯着电视画面看了一会儿。
电视上,一只接一只咬着前面尾巴连在一起的连环鲨像是节节高升的竹竿,又像是蜈蚣,突破海面冲向无垠的天际。
莉姆莉尔感到有些心神不宁,加上不明来由的焦躁,捶了沙发两拳还是没法缓解,站了起来。
“姐!”
“怎么啦?”萝洁从厨房里探出头。
“我想出去走走。”
“我们的小公主也有心事了?去吧,早点回来吃晚饭。”
“嗯。”
莉姆莉尔披上外套,拎起提灯推门而出。
永恒的星空以一种宁静的氛围笼罩捌桥镇,记录时间的唯有巨塔上镶嵌的发条太阳钟。此刻是下班时间,镇民们都下班回了各自的家,只剩稀稀落落几个人还在街上行走。
莉姆莉尔站在铺着石砖的街道正中,抬头仰望巨塔。
巨塔站在地平线之上,像分断天国的一束闪光,塔顶有炽红色的火焰透窗而出,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夜夜不息地为小镇提供微弱光源。
从1周岁的莉姆莉尔学会走路、第一次出门看到它开始,巨塔就一直盘桓在那个地方,如同一头威严而雄壮的巨兽,星光洒落在它身躯上留下的变幻光影和星光本身一样古老。
它厚重、严肃、沉默,人们不会给它取什么修辞过的名字,巨塔就是巨塔。
所以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的前一天的傍晚,莉姆莉尔任由双脚把自己带向那里。
“……成人典礼啊。”
捌桥没有昼夜四季的变化,以海浪涨落为潮汐历,一年到头只有一个带薪长假期——祭祀星空的「星降节」。除此之外,最热闹的活动就是成人典礼了,全镇男女老少都会参与。
没有人永远18岁,但永远有人18岁。每年的18岁都会在这一天登上巨塔顶端,在锻炉之火中窥见自己命运的轮廓。
莉姆莉尔没有参加往年成人典礼的记忆,不过换个思路,全银河都在面临老龄化和少子化危机,也不只是捌桥没有年轻人。
至少自己的典礼,要认真度过吧……
提着煤油灯的少女向巨塔走去。
踏过白墙青瓦的街道,跨过纵横交错的水渠,掠过她仿佛天然知晓的每个邻居的家。
花草树木,沿街商铺的招牌和柜台,地面上残留的纸屑,开裂的砖石和攀附其上的常青藤,还有头顶上亘古不变的星空……数千人在这里与世无争地生活。
莉姆莉尔沿着主干道一路穿过小镇。
姐妹两人的家在镇中心附近,随着她走近聚居地边缘,房屋逐渐稀疏,视野随之开阔,开始能看到镇外的景象。
回头望去,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出了近一公里。
可是巨塔明明看起来近在眼前,却比起出发时没有分毫靠近,失去了房屋的遮挡,周围空无一物,但见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
在砖石路的尽头,是一处类似露台的装饰建筑,混合了砖石和金属结构,造型丑陋却极为厚实坚固。隔离墙向两边延伸出去很远很远,将整个捌桥镇拦在身后,和空无的大地分隔开来。
莉姆莉尔知道,这个就是所谓的望山跑死马。
她明白自己应该是不可能靠两条腿在晚饭前去一趟再回来了,于是只能在露台边缘踮起脚尖,极目远眺。
在沙滩的尽头……是一片大海。
波澜不惊的,赤红色的,大海。巨塔就耸立在海中,看不见窗户,钢铁的塔身被海水映得鲜红,像是支撑起星空的一根立柱。
“想去看看吗?海。”莉姆莉尔问自己。
而那答案是肯定的。
不必抵达巨塔,就只是在并不太遥远的海陆交界之处走一走,看看人类疆域的尽头会是什么模样。不知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建造了这道隔离墙,它也只有莉姆莉尔双手一撑就可以爬上去的高度,可是却没有人会想去翻越它——不需要建得多高,恰恰就是这个成年人可以看到对面景色、可以直接翻越过去的高度。
几十厘米的厚度之外就是日常生活的终点,亦可称作「消亡」,或者“别人的问题”,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没人关心。
因为,只有个子不到隔离墙高的孩子才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在成人仪式那天踏上沙滩之后,亲身体验过的巨大无谓就会压垮每个人,让人彻底失去对外界的兴趣。那里甚至连一件能被称作“东西”的东西都没有。
但莉姆莉尔的计划很草率也很直白:
翻越隔离带,去到她生活的世界之外。
——从陌生的视角看看捌桥镇。
去看看吧,只要走出几十厘米就能看到。越过古老的警示标语,水锈爬满机械外壳,没有人,也没有大雨,那么干净又安静的世界。
只要能到达那个地方……
莉姆莉尔并不觉得这趟突发奇想的旅程足以冠上「冒险」之名,她只是轻轻踩上隔离墙。
没费什么力气,就翻了过去。
…………
…………
没有突然隆起的隔离墙拦住她,也没有沙地里钻出来的大虫子袭击她,莉姆莉尔很简单地就到达了理想的观景距离,转过身,将整个捌桥镇尽收眼底。
明明是看惯了的地方,是因为换了从未有过的视角吗,感觉无比的新奇和陌生。
“那是……”
从这里看过去,小镇上空竟然笼罩着一层朦胧变幻的光影之纱,和巨塔身披的星光类似,像是清晨未散的雾在太阳照耀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微光,轻柔地浮动着。
如果有人在同样的地点,和莉姆莉尔看到了同一副景色,他怎么可能不产生再看一次的欲望?
唱点什么吧,莉姆莉尔想。
她本来不是很喜欢唱歌的人,但此时就有这样陌生的冲动,要用有规律的音调变化表达出内心满溢的无法用语言直接描述的情感。
“我从没有见过极光出现的村落——”
结果才刚刚酝酿好情绪唱出第一句,就被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
“喂!你怎么在那边?快回来!”
莉姆莉尔翻了个白眼收起声音。
朝她喊话的人是小镇里的老铁匠劳伦斯,早年丧妻丧女,只剩一个老光棍孑然于世间,所以大家都不怎么敢惹他。
“……我就出来看看。”
“莉姆莉尔,外面危险,赶快回来吧。”
劳伦斯柔声说道,朝莉姆莉尔伸手想把她拉上来。
莉姆莉尔看着那只布满老茧的右手。
一种没来由的恐惧笼罩了她,好像那只手不是普通邻居的手,而是最可怕的魔爪;一旦被它抓住,她将被带回熟悉而安全的环境里,但却是以某种重要的东西为代价——
就比如说,亲眼目睹的极光景色。
她会变成捌桥镇的大家所熟悉的那个乖巧伶俐的莉姆莉尔。
变成?
难道不是「本来就是」吗?
“我,”
莉姆莉尔伸出的手停在了半路。
劳伦斯以为是她的手臂不够长,更加探出身体,想要捞住她——
啪!
莉姆莉尔一巴掌打在老铁匠手背上。
然后在他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转头就跑!
“莉姆莉尔?!”劳伦斯瞪大眼睛惊讶地喊道。
他爬上隔离墙,就要跳出来追她。
莉姆莉尔跌跌撞撞地逃离他的粗糙大手,向远处的大海和巨塔拼命逃去:“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呀!”
为什么要逃?她不知道。
能逃到哪里?她也不知道。
身强体壮的劳伦斯很快会追上她,像捉小鸡一样将她捉回去;或者是在浩荡无垠没有终结的大地上跑到累了饿了,她就会自己回去。
——否、否、否!
莉姆莉尔撒开脚丫子狂奔,却感觉不到疲惫,在某种冲动驱使下,用跑调的声音高唱:
“在天色破晓之前,”
“我想要爬上山巅,”
“仰望星辰——”
“向时间祈求永远!”
没错……
在唱歌的时候,不知为何就如直觉般能够捕捉到某种细若游丝的违和感。
星空、纯白的大地和赤红的海,
爱唱而不知其名的歌,
平稳的小镇生活。
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必须唱下去,再唱一首……就好像在黎明时分,即将苏醒的意识从海底上浮,却拼了命地想抓住那一缕即将下沉消散的梦之痕迹。
然而却有个人影突兀地出现在大地之上。
是莉姆莉尔的「姐姐」,萝洁。
“来,再唱一首。”
萝洁说道,随后低声吟唱起来:
“S、M、T、W、T、F、S……”
“Back to the begin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