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首都城区(废墟)范围后,视野内出现了大量纳米集群。谨慎起见,法艾停下自行车,三人猫着腰躲进了枯干的花坛里。
粗略数来有几十个灰影,在街道上模仿着人类的社交行为,整个画面看起来十分热闹。
却依然充满了致命的违和感。
不仅仅因为颜色是统一的哑光灰,它们还缺失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声音。
整条主干道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聊天的朋友、携手的情侣、带着孩子的家长……纳米机械在崩毁的城市废墟中完美重现出了它们能想到的所有剧情,却不能让剧情角色开口说一句话。
唯有令人窒息的无垠沉默,宛如一封寄给涂黑世界的书信,无可阻挡的消亡只给宇宙留下了残骸和剪影。
帝座一之上的文明早已死去了。
“就算「里面的人」都还活着……就算把他们救出来,又怎样呢?”法艾声音低落。
“同意。”莉姆莉尔说。
望月搓着手嘀咕道:“你们俩这一合计,我就感觉这颗星球危险了……”
在冰棍之后,她掏出的第二个物件是薄荷味口哨糖。就是那种做成环状、噘着嘴可以吹出尖锐声音的便宜糖果,从恶魔小卖部买来的。
法艾小姐差不多已经习惯了。
只要别再掏电子烟,吃点小零食而已……就好像莉姆莉尔现在说要放弃和原住民友好交涉,法艾是肯定不乐意的,但如果威胁要直接炸掉帝座一,她就会退一步,愿意放弃交涉了。
口哨糖分给了三人一人一枚,望月提议比赛谁吹得最响。
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你们也看到了,包裹饲养原住民的纳米集群没有发声能力。所以我们把口哨吹得很响,就能在这片无声的废墟里让梅塔注意到其他人类的存在了。”
好像说得挺有道理的……
法艾看向莉姆莉尔,征求她的意见。
“你听她瞎吹牛逼,要是吹个口哨就能找到人,你直接找个高台唱歌不是更快?”
好像这边更有道理。
法艾又看向望月,等待她发表二辩。
“我想听《狂感觉》。”望月说。
“开始点菜了?!”
“那首歌主题性太强,你难道想让法艾小姐在以后某个星球崩毁时想唱给谁听,却发现早就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唱过了吗?那多尴尬呀!”莉姆莉尔断然否定。
“唱两遍怎么就尴尬了……”
“我想听《丸之内虐待狂》。”莉姆莉尔说。
“这边也点起菜来了!而且是听起来非常不妙的歌名!”
莉姆莉尔摇着手指露出“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娓娓道来:“据说「丸之内」是地球上某个国家——就相当于现在的文明——最有钱的一座行星城市里最有钱的一个街区。整个国家里最有钱的一帮人,就在那里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和把身体与灵魂都交给纳米机械的帝座一人不是很像吗?”
然而法艾不吃她这一套:
“你说得就极有道理,可我们又不是来做葬仪的,搞得这么切题干嘛!和梅塔的君子约定,你难道忘了吗!”
其实她现在根本不想唱歌,一来刚刚被那个团战高手少女伤到了心,二来尚未酝酿出唱歌的心情,心情是很重要的,不然就变成了应酬。
可是面对法艾的质疑,莉姆莉尔却神秘一笑。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葬仪师。而且法艾小姐,你知道吗?其实你在亚文化圈出名了。”
“……?”
莉姆莉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杂志——非常眼熟的封面,差点让法艾叫出声。
“《花花公主》?!你还带到这儿来!”
是那本照片下方黑纸白字印着【我喜欢黑暗,因为(后略)】的时尚杂志!
莉姆莉尔说:“法艾小姐提着煤油灯张望的表情太可爱了呀,我每天都拿出来看。”
“不准看!”
法艾试图抢夺莉姆莉尔手里的首批印刷珍藏版,但莉姆莉尔把手高高举起,她够不到。
“还记得你在手机上刷到的那个讨论贴吗?我们走过那些星球,一路上目击者也不少,现在网上流传着很多你的传说,什么「报丧女妖」「讴歌终结之物」等等等等。”
“……然后?”法艾迟疑道。
被动地以这种阴暗形象成为网红,确实感觉很不舒服,但和眼下面对的情况应该无关吧?
“在我们的宇宙里,凡名字皆有意义。”
莉姆莉尔的表情严肃起来,如此气氛下,法艾也不禁在花坛里坐直了身子。
“有人在刻意引导和塑造你的外在形象。等到编织出的人设固定下来,它就会成为构成你的一部分,届时你的歌声本身就会带有魔力。”
“这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
“彻头彻尾的唯物链式反应——可观测、可证明、可复现,并且我们现在就要观测一次。”
莉姆莉尔对法艾做了个请的手势。
“唉……好吧,我便试它一试。”
应酬就应酬,活着就是不断地应酬。
只是法艾想起自己在天炉座就决定今后只为自己唱歌了,如今竟然沦落到被无形的舆论裹挟,需要用这种方式矫正和规划自己的人设,就感到悲从心起。
“「Eden le Fae」!”
首先是乘着胶卷跳到最近的楼顶上。
不知道这些堪称危楼的建筑能否承载一个不到1米5的纤瘦女生唱唱跳跳,反正也摔不死。
莉姆莉尔拿出她的破烂二手摄像机,镜头对准法艾。因为从地面拍天台的角度问题,隐约能看到裙下风光……啊,竟然是男式四角短裤!
大魔法在寂静的街道上空敲起了前奏。
凌乱的钢琴音流动,灰影们毫无反应,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中剪切出来的画面,又或者说,拿着麦克风的法艾才是发了疯的「非日常」。
“呼……”
法艾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来录制短片吧。”
“大约五十秒就让睡意达到顶峰,”
“空虚暧昧令人生厌的套路,”
“然后、再从头到尾完整跳一段舞。”
目的始终还是以搜寻梅塔为优先,法艾吊着胶卷开始掠过废墟低空飞行。
莉姆莉尔对她这种临时起意的艺术行为也十分习惯了,当即指了指法艾停在旁边的自行车,示意望月负责骑、她负责举相机,两人在地面上开始跟拍一部即兴的歌曲MV。
不知到底是谁在炒作法艾的黑红流量,但现在就是吹起反攻号角、扳回路人缘的时刻!
要让那些被“唱死星球”的抽象段子吸引过来的网络观众,通过这个现场live视频了解到法艾小姐的可爱之处,真正喜欢上她——
“像是在最后几秒突然颠覆一切,”
“想演一部疯狂的独角戏。”
“今天也在无聊的孤岛上,”
“向乌合之众卑躬屈膝。”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歌词完全不可爱啊!
这什么歌啊,听起来都没有曲调和节奏,又不像说唱。话说回来说唱更需要节奏感才对。
莉姆莉尔腾出一只手拿对讲机,压低声音对法艾喊:“这样下去公众形象就要完了!可爱一点,可爱一点!”
然而法艾的下一句就是:
“别来劝说我!”
……吓了一跳,原来是歌词。
好吧,莉姆莉尔必须承认想把法艾小姐往少女偶像路线上带是她的私心,就法艾那个性格迟早有一天会把人设爆掉的,提前让观众看点叛逆的也算是打预防针了……
一人在前面飞,两人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在灰影的旁若无人中穿过帝座一的大街小巷,好像她们才是不存在于此的影子。
法艾也略懂葬仪流程,选择的目的地与莉姆莉尔不谋而合——整个城市最大最显眼的轮廓,一座圆顶的气派建筑。
它看起来确实像是某种政府建筑,高度只有四五层,占地面积却极大,周围还规律分布着圆弧形的暴露地表……是无人照看的花坛。
望月突然喊道:“我看到那个女生了!”
“梅塔吗?在哪?”
“法艾左边的楼顶——她在干什么?”
莉姆莉尔顾不上继续拍摄了,沿着望月的手指方向看去。
在一座能俯瞰整座圆顶建筑的六层居民楼天台边缘,梅塔的珍珠色双马尾迎风轻轻拂动。
她站在那里,肩上扛着一支火把——有点印象,好像是如同火锅之于莉姆莉尔的宝具——另一只手举着相机在拍摄城市景观。
这是葬仪规程中的取证环节,作用有二:一是证明此星球确已到达终点,是葬仪师存在意义的概括;二是计算它的消亡方式与银心系统的估计相差几何,帮助修正预测模型。
看到她这么循规蹈矩,莉姆莉尔心情有点复杂,虽然两人在大陵星闹得有点不愉快,梅塔单方面敌意很大,但终究是她的同事和后辈。要不下次找个机会,和她打好关系……
可就在下一秒,一个灰影从天台另一侧摇晃着出现,右脚翻越出去,骑在了护栏上。
纳米机械,你在干什么?是在模仿人类的跳楼行为吗?这有什么好模仿的!
好巧不巧地,这就挡住了梅塔的镜头。
……在莉姆莉尔好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惊恐中,时间仿佛被放缓了。
葬仪师少女举起了肩上的火把。
“不,不要——”
顶部燃烧着火焰的短棍横扫在灰影的腹部,把它从残破的护栏上打下来,摔进了天台内侧。
“别挡我镜头,自不自杀过两天也都一起死了,何必急这两天?”
——而这一棍子,就足以被纳米集群认定为攻击行为。
“法艾小姐!!”
莉姆莉尔对着对讲机喊破了音。
“救救、救救梅塔——她引起纳米机械的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