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巨塔。
这个名字像是嵌入了法艾的灵魂之中,仅仅是思虑、默念、低声咏唱,就有种正体不明的力量在下腹部旋转,散发出温暖的热量。
……下腹部?
为啥非得是下腹部啊,好下头。
法艾面色不善地隔着裙子摸自己的小肚子,没想到暖烘烘的蛮舒服,又揉了两下。
“我设想了十一种再见的方式,还有十七个解释这段空窗期的借口,可却没想到你这么有闲情逸致,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做子房按摩。”
声音突然越过肩膀传来,吓得法艾一个激灵,做贼心虚般把手收到背后,正好被那个说话的人一把抓住。
“对于不知廉耻的法艾小姐,应该给予什么样的惩罚呢~🎶”
那个人把下巴放到了法艾的肩上。
法艾缓缓转过头,看到了一张五官深邃的美人面庞,金色刘海搔得她鼻子痒痒的。
“……请问您是?”
“你可以叫我「夜莺」。当然,叫芙洛拉·朗忒也可以,这个名字来自很久以前的……一位故人。”金发美人笑着说道。
“故人?”
“我的未婚妻。也可能是你的,我不确定。”
“这也能不确定的吗?!”
芙洛拉从法艾身后绕了出来,可仍然捉着她的两只手不肯放。
“喜欢吗?很感兴趣吗?”
她没加主语,那对祖母绿眸子一直看着法艾的眼睛,可是法艾就知道她是在说巨塔。
那座黑色巨塔。
耸立在闹市之中却恍若遗世独立,如同一道虚幻的影子。
“人们不会给巨塔取什么修饰性的名字,巨塔就是巨塔。可黑色巨塔是个例外,它有至少三个名字,映射向同一个概念,随着观测者的存在而不断变化。这独一无二的特殊性质将它从实在宇宙中隐藏了起来。”
法艾没有回答,等待着夜莺的解释,可夜莺好像就没打算让她听懂,话语到这里戛然而止。
紧捉的手还是没有放开。
夜莺狡黠一笑:“能像这样牵着你在大街上散步的机会可不多,我不想在无聊的话题上浪费时间。”
“什么话题算是有趣的话题?”
“关于你和我的话题。”
法艾不知所措地眨眨眼睛,没有抵抗,跟随夜莺走到这条不知其名的街上。
一条鲸鱼拉着敞篷车从她俩身旁呼啸而过。
“你给我小点心——”夜莺对着车尾大喊。
“哇?!帽子,我的帽子!”
法艾的惊叫声打断了夜莺的输出。她那顶尺寸过大的遮阳帽被鲸车带起的风吹到了天上,瞬间越过好几个路人的头顶,打着旋儿向前飞去。
“啧!”
夜莺长得端庄美丽,却毫无形象地发出一道响亮的咂嘴声,拉着法艾在街上跑了起来。
“这顶帽子对你有多重要?”她明知故问。
“非常重要!”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法艾一下想不起来了。就像知道自己做了梦,却遗忘了梦的内容,这种朦胧的丧失感从她在山坡上醒来后就缠绕着不愿散去。
“因为那是别人遗赠给你的东西!”夜莺替法艾回答道,“因为曾有人与你的感情打赌,于是你的生命就变成了她们的延伸!”
“那我这是赌赢了还是输了?”
趁着帽子有了下坠的势头,夜莺放开法艾的手,纵身一跃将帽子抱到了怀中。
然后岔开双腿稳稳落地。
她朝法艾转过身,将帽子递出。
帽檐的缝线上,一朵晶莹剔透的玻璃花折射着阳光,明亮却不刺眼。
“你赢,因为你是法艾·格林菲尔德。”
“哪有这种理由的。”
法艾笑骂着接过帽子戴上。
“听起来就像是那种超级英雄漫画翻拍的个人电影,到了最终决战的情绪最高点,反派气急败坏地随便问个什么问题,他都能一脸正气凛然地回答‘因为我是XX侠!’一样。”
“确实差不多啊,你现在可能忘记了,但其实你是魔法少女来的。”
“我又是魔法少女了?”
“准确说是「魔女」。”
“这就**了!”
夜莺伸出一根食指,带着很欠揍的表情左右摇了摇:“无法理解吗?在我们的符号学中,「魔法少女」和「魔女」都是有所指代的专有名词,你现在可能听不懂,但回到清醒的世界后,也许能稍微更加懂一点。”
“谜语……”
“不过在那之前!”
夜莺忽然又一惊一乍地打断法艾的思绪,退到街边门廊下,在一块招牌下张开双臂。
那上面写着【花花公主】。
“说到魔法少女,就必然是换装!朴实清纯的白连衣裙是很好,但穿上其他漂亮的衣服也能换一种心情,就像特摄英雄解锁了新形态,增加面对敌人时的勇气!”
“谁跟你说的?!”
夜莺不由分说地把法艾拉进店里。
老板立刻迎了上来:“欢迎两位美女!想买什么风格的衣服?”
“欸,呃……”
法艾的性情是温吞的,不擅长拒绝别人的热情,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
夜莺立刻和老板套起了近乎:“老板很懂行嘛!说到「花花公主」,那可是只有深耕艺术设计的大师才知道的隐秘历史……”
“客人您也是内行呀!”老板果然激动起来,“青塔时尚界之文艺复兴,指日可待矣!”
接着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苍系森系”,什么“人本主义”,把法艾听得晕头转向,店堂里顿时充满了高雅的氛围。
“首先果然是王道征途,lolita吧。”夜莺一脸专业地说道。
“好的,洛丽塔请走这边——”
老板热切的眼神放到了法艾身上。
“欸?我吗?”
夜莺推着她过去:“不然还有谁?”
“不要啊,不要啊!”
法艾大声呼救,但是谁也没有来,她就这样被绑架到了两排衣架中间。形形色色的花边从她的手臂上拂过,一想到这些布料马上要被两个人强行套在她身上,法艾的脸色就变得铁青。
她的想法没能延缓这个过程哪怕一秒。她们甚至懒得让她进试衣间!
全身上下被两双不安分的手反复摸索丈量,冰冷的皮尺时而冷不丁地贴上肌肤,然后就是兜头罩下的厚重布料。据说在后背开拉链会破坏外观的完整性,但法艾有些迷糊,一件衣服如果很难或者根本穿不上身,它还能被称作衣服吗?
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塞进花瓶里的汤姆猫,悲剧般的适应性像礁石分开水流一样重新塑造了她,她变成了蕾丝和褶褶之间不起眼的一团。
“镜子来咯!”
老板推过来一面全身镜。
镜子里倒映出的黑发少女像是一块华丽的庆典蛋糕,蓬松而甜美;法艾在一瞬间错愕地试图用第三人称去描述自己。
“真可爱,不是吗?”夜莺也这么说。
法艾承认这些小裙子确实很可爱,却没有任何把它们穿到身上的冲动,就好像她只是一个旁观的看客,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对,就是这种心态。”
夜莺突然在她耳边呼气。
“噫?!”
“「因果即为业」。你一遍又一遍从人间走过,却以为自己还能置身事外,是吗?可你已经登上了舞台,从听众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歌姬,无论是否做好准备,这都是由你亲手开启的故事。”
……
法艾猛然挣开了「夜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在这个瞬间,服装店外的光线忽然转暗,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泼洒下来。
街上的行人们却没有去找地方避雨,而是不约而同地露出呆愣的表情,抬头望着转眼就乌云密布的天空。
帝座一联觉网络不存在天气设定。或者说,从建立之初就锁定在了【晴天】这仅仅一种。而沉溺于此的偷渡者们,他们费尽千辛万苦逃出的殖民地故乡也大多没有奢侈到拥有天气,下雨对他们来说完全可以和供水管道爆裂划等号。
法艾的表情也笼罩上了阴影,像是有雨滴从她的发梢滴落,沿着脸颊划出一道水痕。
她生在雨中、一世和雨相伴,可直到雨停下后,她才意识到这件事。
她也意识到,夜莺不会说这些话。
“你是谁?”
夜莺笑了笑。
向后退出两步,提起裙摆轻盈地转了一圈。
“我只是一个最终愿望,与你内心深处的逃避与渴望共鸣,才获得形体站到你的面前。我究竟是什么,并非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啊。”
说完,她就消失了,
刹那间雨水淹没了街道、冲破了门窗,绚烂繁华的城市仿佛被洗去精致的妆面,忽然呈现出一副世界末日般的消亡景象。
“是谁在乱调参数?!”有人喊道。
“有人入侵了我们的世界!”有人喊道。
老板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法艾穿着一身还没付钱的洛丽塔洋裙跑出大门,冲进磅礴的雨里。
在完全沦陷的停电市街上,人们呆滞伫立原地,与法艾望着同一个方向。
闪电撕裂了昏黑的乌云,在它身上洒下惨白的光,随后震碎玻璃的咆哮姗姗来迟。在狂风暴雨之中,它成为了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景,某种……有关消亡与毁灭的预言。
黑色巨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