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独自一人来到了黑色巨塔脚下。
在镂空的螺旋楼梯起点处，有着另一道向地下延伸的楼梯，幽暗而深邃。雨水已在街道上积蓄起来，逐渐淹没到小腿的高度，可是却偏偏避开了这道楼梯口，哪怕为此要向上倒流，也没有一滴落入其中。
“重叠的天空在落下、落下，”
法艾按了按遮阳又遮雨的草帽，哼着忽然浮现在脑海中的轻快调子，向下迈出步伐。
“青涩的果实在成熟、成熟。”
下面会有什么在等待呢？
联觉网络是真的；在新旧记忆的交织中，她的情绪变化影响了天气表现也是真的……而她为什么能拥有这等权限，答案应该很清楚了吧。
“上下颠倒的未来的高塔，”
“和你如此相像。”
只三级台阶就将雨声都甩在了身后。
地下室没有灯，但联觉网络的虚拟本质却让能见度玩笑般地维持不动。
随后法艾注意到，墙壁上刻着文字。
【毛球历9724年】
大约310年前。
是35周目吗……
【我带着小灰和薇儿迫降在这颗死星。】
“薇儿？！”
意外捕捉到了关键词，法艾一下扑在墙壁上，仔细端详这行刻字。笔画的手工痕迹极重，点如敲凿、线如切削，这是某人一笔一划在青砖上刻出来的。
不对，并不是某人，就是她自己才对。
时隔三百多年，法艾和又一个陌生的自己重逢了。
“亲手记录历史，而且年代标注这么清晰，这个周目的法艾很严谨啊……”
时代有秩序地前进，法艾也继续向下。
【毛球历9725年】
【这个世界没有枪也没有病菌，有些不习惯。总得找点东西来挑战一下。】
【毛球历9726年】
【铁、TNT、活塞、煤炭……就连这些都能造得出来。小灰的力量真厉害！】
【毛球历9727年】
【在小灰帮助下复制出了故乡城市，我成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国王。】
等一下，只用两年就建起了城市吗？！
小灰到底是何方神圣？超能力者？土木仙人？这么厉害的人物，为何在法艾进入联觉网络之前，没有找到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其实是见过的。
整颗帝座一上面，能被称作“小灰”的、灰色的东西，不就只有那个吗？
纳米机械集群！
【毛球历9733年】
【青塔的探员还是找到了这里。】
青塔……时尚之都。这个外号叫得久了，法艾都差点忘了它本质上仍是巨塔之一，并且主攻方向就是联觉网络……
仅止于此吗？
苍塔明面上研究肉体进化，藏起来的血肉造物和生体结合是一个比一个重量级，青塔难道就比它干净吗？
比如说，青塔“探员”来找的究竟是什么？
是迫降失踪的法艾——还是被她从青塔带走的纳米机械？
【毛球历9734年】
【薇儿为了保护我而牺牲。击退这波攻势后，我和小灰为她修建了陵墓。】
…………
不为人知的历史沿着螺旋向下延伸。
但是作为后来人的法艾知道，结局将近了。
无论青塔如何，属于每个法艾的命运都即将降临在这位孤独的国王身上。
因为时间已经推进到9734年。
法艾的周目以50年计，换句话说，每代法艾都只有比银河人均短得多的50年寿命……而在毛球历10037年，法艾告别了普朗克-V和身为乡村教师的自己，踏上了第42周目的旅途。
把这个节点向前倒推300年，这个法艾的故事早已在9737年定好了终点，而仅剩3年时间的他看似还不知道此事。
【毛球历9735年】
【捡到了一张金色碟片。以为是旅行者号的宝藏，结果不是。里面只有一部特效很烂的《沼泽人》电影。看完了，还不错。】
【毛球历9736年】
【青塔的纳米工业革命，只是为了少数人服务的工业革命。既然如此，我让它成为我一个人的工业革命……也没问题吧？】
距离陵墓底部——也就是颠倒塔的塔尖，只有大概一层楼的台阶了。
到了这里，法艾留下的记录开始掺杂进很多个人的情绪和感想，用词也变得很随意。
他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了吗？
还是他终于在青塔的穷追不舍下放弃了呢？
但是小灰至今还盘旋在帝座一，甚至和后来的偷渡者们玩起了模拟人生；而薇儿的陵墓也还完好地保存着，没有被破坏……这就是说，他的孤独抗争最终还是算成功了吧？
【毛球历9737年】
“小灰说，她想成为人类。”
帝座一历史的最后一行字，就像有声读物似的，被端坐于中央的声音复述了出来。
法艾转头望去。
白玉雕琢的圆台中央，坐着一位赤脚的年幼女孩。黑发如瀑，均匀地披洒在整张圆台上。
她说：“法艾你看呀，她和你如此相像——欢迎你，陌生的老朋友。”
法艾组织语言半天，最后却只是轻轻地呼唤道：“薇儿（whale）？”
“我在。”她说。
“……我不明白，”法艾问道，“这个场景或许只是找回记忆的象征性过程，可是35周目的我，为何要在你的陵墓上方建造一座未竟之塔？”
“这就证明你已经不是他了。他在这里重建了自己的故乡，也在这里长眠。”
薇儿的表情不像是责怪。
她晃动着光洁幼嫩的双脚，用不符合外貌年龄的成熟语气，无比怀念地说道：
“他让我在这里等待。”
“因为你会一遍遍出发，一遍遍追溯自己、寻找生命的意义，就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像被上帝圈养的人类试图建造一座巨塔。”
“于是，未完的「巴别塔」就会刻印进你的概念中，成为No.35存在过的证明。”
“青塔司掌的灵能是「互相理解」的力量，可他们却一手促成了联觉网络的技术垄断，我的法艾穷极一生都在与之抗争。”
说到【我的法艾】四个字的时候，薇儿刻意加强了语气，像在炫耀似的。
话说，青塔啊。
之前好像听谁提过青塔，是谁呢？
……仙后27的摄影师。那个不知为何了解青塔的秘密、拜托法艾拍摄星球终末的家伙。
“但是现在有点麻烦啊。”
薇儿忽然话锋一转。
“？”
“小灰好像搞错了法阵关键节点的符文，把本来为我准备的超度灵魂的慰灵阵，画成召来恶魔的暴走召唤阵了。”
“歪得太远了吧？！这都不挨着啊！”
“我的灵魂无法进入辉银深渊，小灰剩下的能源也不够她重画一次了。等她停电断线后，我只能永远在这里徘徊。哎呀，好悲伤——如果有好心的葬仪师能帮我们完成最终愿望就好了！”
薇儿眼神闪闪发光地盯着法艾。
“干、干什么了？”法艾心虚道。
“那位好心的葬仪师，何时会出现呢？”
“那你找错人了，我没有葬仪执照。”
“你是会在乎这种小事的人吗？”
“我在乎，我特别在乎！”
法艾本来就对银心系统三番两次的莫名针对耿耿于怀，这下就立刻红温大喊大叫。
薇儿被她逗得轻笑起来。
“呵呵……但这可由不得你。”
陵墓底部的大理石砖缝里忽然涌出灰白色的液体状物质，呈四面包夹之势，让法艾首尾不能相顾，登时就被围困其中。
“他拜托过我的，无论如何都要把这身「重铠装」交到你手中。因为你将要面对的是那个人，所有法艾中最接近「完全之一」的周目……而这就是你的战争，法艾的战争。”
“为此就需要一遍遍攀登未尽的高塔。”
“为此就需要一遍遍诘问自己：”
“你是谁？”
“你的故乡在哪？”
“你将去往何方？”
灰色的物质紧紧包裹了法艾的身体，热情得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要将她彻底拥入怀中，用阔别三百年的体温将她的四肢和躯干融化，重铸成不分彼此的一个整体。
「重铠装」——青色巨塔在禁忌的纳米领域的最高研究成果之一。
以启蒙时代地球的科幻漫画“强殖铠甲”和特摄英雄“蒙面好汉”为原型，将着装者的肉体与纳米机械同化，改造成最适宜战斗的姿态。着装者在这个过程中会感受到像是被蚂蚁噬咬全身般的痛苦，幸好法艾小姐早就习惯——
“等一下，”
薇儿古井无波的优雅表情突然崩坏，慌张地望向天井喊道：“小灰？！分量加太多了，要直接变暴走形态了！你的算力撑不住了吗！”
变身变到中途的法艾也大惊失色，只来得及骂上一句：“你们在搞什么名堂？！你……”
眼前一黑，意识就沉入了深潭之底。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潭水中，她恍惚间听到了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一个苍老的男声。
No.42，我同情你。
你会走过每条街巷，在每扇门前停驻，就像一阵从遥远地方吹来，并要继续去向远方的悠久之风。而风不会止息，亦没有故乡。
等待你的只有一生流离、永世彷徨。
你随时可以回去，但那里已经没有你了。
即使如此——可是……等等。
可是法艾小姐，你的故乡在哪里？
在阴雨连绵的废坑之星？在工业枯竭的无名树海？还是在欧洲中部的丘陵脚下，那座未曾谋面的小城？
你是谁？
我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