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跪在地上，脑袋被莉姆莉尔抱住。以往她都有意无意地扮演着长辈甚至是母亲的身份，现在却被“女儿”反过来抚慰，这种倒错感让她有些迷乱。
她忍不住想说望月的遭遇是她的绝对失职，希望莉姆莉尔质问或者责骂她；又想要炫耀自己一人一猫击退卡特琳娜的战绩，被精力透支加剧的混乱思维在脑中纠缠成一团。
据说人在情绪不稳定时，会通过表达爱意来代替沮丧。而此时被情绪所击溃的法艾小姐，在仿佛向下坠落的失控感中变得无比脆弱，一份埋藏在内心深处、被她视为禁忌的情感就从深潭底部浮上了水面。
在已知周目中，即使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法艾也如同模因污染般与周遭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难有生死之交，更罔论诞下子嗣后代——她就像一阵悠久之风，一只养不熟的野猫，一个没有归途的旅行者。
法艾·格林菲尔德一直寻找着永恒不变之物。
但是，法艾小姐却把目光落向了稍纵即逝的东西。可能比闪电更短暂，但反过来也可能比生命更长久，那个名叫「爱」的家伙。
“莉姆莉尔，我啊……在离开普朗克V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不希望这场旅途是41周目的延续，想被当作一个全新的法艾来看待……可是最先否定了这个希望的却是我自己。因为与此同时，我也打心底害怕着改变……”
“我恐惧着，69岁的老教师或是63岁的过气偶像，随着越来越多的身份堆积重叠，我会被身后巨大的影子吞噬，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摄像机，一头「千禧怪兽」。我会永远失去与任何人平等相处的机会，不再能理解生与死之间的喜怒哀乐，亦不会为此动容！可是我比自己想象中坚强，我终究没有被这些记忆压垮……我还是抱着人民教师的责任心，同时也想穿上漂亮小裙子、在所有人注视下唱我想唱的歌，无论1世还是42世，我都有信心过好我的生活！”
“我想要有权利说：我是「从普朗克V出发去巡礼宇宙的法艾」，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任何人，包括42周目设定里的17岁少女。”
“然后，作为自由的生命，我终于想要去争取另一种权利，那就是爱和被爱的权利。”
“——莉姆莉尔，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
莉姆莉尔吞了口口水，紧张地等着法艾要说什么。该不会是那三个字吧？不，也有可能是四个字？怎么办，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我听着呢。”
“你烧的饭太难吃了。”
“……哈？”
“所以从今往后，我来给你烧一辈子的饭。”
这下莉姆莉尔也被传染了混乱状态，不知所措地推卸责任道：“但在那个夜晚启示你的人不是我，见证你新生的人，也不是我！”
“可是陪我奔走的是你，接我上船的是你，让我早饭就吃重油盐的也是你——莉姆莉尔，从你在雨中把锅递给我的那一刻开始，这就是由你亲手开启的故事啊！”
莉姆莉尔第一次知道法艾竟然是这么看待她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感情，然而法艾也没有乘胜追击，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
莉姆莉尔发现法艾单纯是昏过去了。
…………
…………
法艾悠悠转醒。
后脑勺传来大腿肉的柔软触感，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莉姆莉尔的下巴。
“莉姆莉尔……”
“醒了？”
“你是真的一点胸都没有啊。”
莉姆莉尔把法艾的头抬起来，挪开屁股，放手把她摔到地上。
“哎哟！”
“看来法艾老师确实是心态年轻化了，这种批话也能说得出口了。”
“对不起。”
莉姆莉尔身后是她们的家，法艾终于回过神来，她终于离开沙漠行星，“回到”仙后27了。
“「草莓之月」解除了？”
莉姆莉尔扭头示意旁边。
法艾这才注意到小恶魔也在，她盘腿坐在停机坪角落，背靠着企业号的起落架，怀里坐着一只奶牛猫。
“小猫教了我「宁神术」，给法艾小姐用了，幻觉就解除了。”
“……什么术？”
法艾忽然开始浑身发抖。
“「宁神术」啊。用了感觉头脑清清爽爽，很舒服呢！来，给法艾小姐再来一次。「宁神术」！”
“啊啊啊啊啊！”
法艾却发出尖锐的惨叫，在地上打起滚来。
“怎、怎么了？！我施法出错了吗？！”
“好像触发法艾小姐的心理创伤了！以前发生过什么？！”
莉姆莉尔是知道的，自己抵达前那天晚上，老妈在旁监护了法艾的转生流程，保住了她No.41的记忆没有按照大魔法规则被洗掉。难道那只是官方说法，其实老妈用上了极其可怕而非人道的高效率手段吗？！
法艾惨叫了一会儿，终于喘着气躺平不动了。
“法艾小姐，你……”
“别问。”
“呃，”
“别问。”
莉姆莉尔从未见过法艾这种恐惧的眼神。她决定乖乖听话。
“我睡了多久？”法艾转移话题道。
“没多久，大概半小时。第一次看到法艾小姐精力透支的样子……”
“我在购物广场找到了绑架望月的星际海盗组织，和首领对峙，把她暂时吓走了。”
法艾从地上撑起身子，脸色严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试探和渗透已经达到了效果，很快会发起正式侵略吧。”
“你这样了还不休息？”莉姆莉尔连忙扶住她。
“嗯，因为我作为大人，对事态恶化到这个地步负有最大责任。”
“不对，责任最大的明明是没有体会到妹妹心情的我！”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小恶魔在旁边吓得缩起了脖子。
谁也不肯先眨眼，就这么互相瞪着。忽然，像是同时想起了什么事情，两人都闹了红脸，彼此心虚地扭开了头。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全部交给你。”
“为什么？”
“莉姆莉尔，你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身份？是仙后居民、望月灯的姐姐，还是银心联邦职业葬仪师？我不能让你承担这三倍的责任，更不能让你亲手记录家园的消亡，这对任何人来说都过于残忍——”
“你的意思是，”
莉姆莉尔盯着法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难道葬仪对象是自己家，职业精神就可以弃而不顾了吗？”
“…………”
法艾在莉姆莉尔的眼神中无言以对。
单纯的海盗劫掠并不至于毁灭整个殖民地，但以海盗到来为开端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要说是巧合也过于刻意了。整件事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味道，仿佛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操作概率和人心，就和莉姆莉尔见证过的无数次由蝴蝶引发的龙卷风如出一辙。
这让她毛骨悚然，也让她下定了决心。
“……那么，至少有一件事我要帮忙。”法艾改口道。
“只要不是上前线，什么都可以。”
“你在幻觉中看过「No.25」的记忆了吧？我这边能对周目有所感应，属于No.25的席位就在刚才慢慢解冻了。”
“嗯。她是……算了，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法艾点点头，随手从空气中拉扯出一根胶卷。
然后她的手指直接伸进发光的格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东西。是个不到巴掌大的长方体，莉姆莉尔看得有点眼熟。
“安娜的银河密匙？不对，是同类型的……”
“概念结晶化是「夜游术」的至高技艺。”另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法艾，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奶牛猫一脸严肃——莉姆莉尔不知道为什么能从猫脸上看出她表情严肃——瞳孔都缩成了一条缝。
“哇。”法艾说，“第一次被人当作大人物。”
“你确实是。”莉姆莉尔说。
法艾把U盘状的小玩意交到莉姆莉尔手里。它的外壳整体呈现烧融而后冷却的金属模样，正面刻着一个编号，是「No.38」。
“吐司？”
“25教了我把周目力量结晶析出的技术。23只有知识、35要配套纳米机械，38是唯一一个有直接战斗力的周目了。但我不知道自己以外的人用这玩意会不会有副作用……那么，你有和魔女为伍的勇气吗？”
“只要你觉得可以交给我，我一直都是准备好的。”
“嗯。有一点点可能性就要尽力去争取。我保护了普朗克V，而现在轮到你了——需要狠狠给那帮海盗一拳的时候，她会帮你的忙。”
莉姆莉尔沉默片刻，攥紧了手中的密匙。
在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地球已经迎来世界人民大团结，不需要再战斗了。那位和安娜长得有几分神似的阿姨曾向莉姆莉尔炫耀过她的变身道具，长得和U盘很像，在桌上一字排开足足有七八种形态。
而如今，从小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任何战斗的天赋和必要的莉姆莉尔，也走上了妈妈那一辈人曾经走过的道路。
逃出太阳系之后，终于和风华正茂的、尚未成为银发魔女的那个人看到了同样的风景。
“你们保护好自己，双塔山有临时避难处，危险的话过去躲一躲。我去去就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