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姆莉尔在洗脚城寻找望月灯两个小时,重点排查了她最喜欢的仙后贫乳必吃榜店铺,仍是一无所获。望月就像是凭空蒸发了,她在洗脚一条街算是比较出名的,认识的人很多,却没有任何目击证人看到过她的踪迹。
眼看着就到晚饭时间了,莉姆莉尔的肚子也饿了。
她拿出手机点了一份炒饭外卖,还点击收藏0.01元加购了一根烤肠,就找了一个稍微清净点的台阶角落坐下,抱着膝盖望着街上人来人往。
洗脚城并非仙后最热闹的地方,却是金钱和欲望气息最浓厚的地方,和八百年前无甚区别。
莉姆莉尔不太喜欢这种纸醉金迷的氛围,尤其是在黑暗时代的大背景下——倒不是说穷苦人就不能娱乐享受了,只是她自己身为葬仪师,常年积累出来的生理反应在作祟罢了。
看到一朵花,首先想到的是它枯萎的模样。
看到繁华街景,就觉得如美丽却脆弱的雕花玻璃般,不知何时就会碎成一地狼藉。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而她看到的往往是人与楼一同走向消亡,能逃出崩毁母星的文明屈指可数。
这就是职业病吧,也难怪前辈葬仪师们退役都很快,同时在职的一直没几人。
“不知道梅塔怎么样了……等她拖着行李箱过来发现城里一片混乱,怕是会怀疑人生吧。”
不对,委员会好歹也八百年了,到莉姆莉尔才No.37,其实前辈们服役时间还挺长的吧……平均每人20年,一年走访20颗消亡星球,这些累积起来,在人的尺度也是挺可怕的数字了。
一台元胞自动机缓缓飞近,这是一种由无数小立方体组合而成的大立方体,具备深度学习能力,主要用于土木和外卖行业。机器外壳上小而规整的单元模块像是波浪荡漾起伏,从机舱里吐出了莉姆莉尔的外卖。
【赌上厨师生涯的一碗炒饭】。配上加购的烤肠,还有一盒温热的可疑饮料。
莉姆莉尔还没有解除【巨锻匠】的概念析出,保持着放下饭碗就能打架的状态,裹着锅底灰的裸脚就直接踩在地上——根本没有时间为鞋袜哀悼。双手也是一样的状态,板结的黑灰因为动作而微微裂开,隐约露出内部的橙红色熔质。
而她的脸上还戴着一副黑口罩(画着疑似猫嘴的ω图案)。
手脚的碳化还能解释为方便引火,更容易发动锻造术,这个口罩是怎么回事呢?
答案不言自明。
法艾时不时嘀咕的那个周日上午七点播放的特殊摄影电视剧——《天园六战士·大将军》,通称大将军,那个在本质上似乎是地球时代的儿童剧《蒙面好汉》系列的精神续作。
蒙面好汉,顾名思义,就是用面具或头盔遮掩真实身份,与邪恶战斗的孤独英雄。
而这副口罩,就是莉姆莉尔的面具!
“这太牵强了吧,法艾小姐!”
莉姆莉尔对着不知身在何方的法艾吐槽道。
法艾小姐也该在某处觅食了,如果她找到了望月,早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莉姆莉尔。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先填饱肚子……
把口罩拉到下巴,塑料勺挖向炒饭,扎进去却没能挖起来。
“……?”
稍微一用力,勺头和握柄的地方就出现了诡异的反折。在莉姆莉尔意识到什么之前,固体抵抗形变的惯性就把一勺米饭弹到了她的脸上。
像是某些原始文明的投石机。
受到投石机攻击的星舰,第一反应往往不是害怕或愤怒,而是……纯粹的荒谬感。
欸?拿这个攻击我?
现在的莉姆莉尔就是这样的心情。
她在心里默默地宣判,有些人的厨师生涯大概就到此为止了。但她的宣判不能作数,在这个并不平静的午后饭点,可能还有其他人正在诅咒这家外卖店,是这位厨师将素不相识的他们联系在了一起,让他们得以互相理解。
很感动……但是没有意义。
现在莉姆莉尔想要理解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本应与她最为亲近,其实互相藏着秘密、三年来根本未曾交心的义妹望月灯。
莉姆莉尔手里握着弯折勺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开发出了特异功能。她长叹一声,把勺子扔回外卖袋里,怅然若失地抬头望向天空。
“?”
仙后27黑洞正在往外冒烟。
并非火灾的那种浓烟,而是仅有细细几缕的白烟,如果不是她视力足够强悍都发现不了。
众所周知,黑洞其实并不是只进不出,它也会向外辐射出能量,并在生命晚期彻底蒸发掉,消失在宇宙之中。但绝不是冒这种白烟。
察觉到某种可能性的莉姆莉尔,把挖了一口但还没吃的炒饭盖好,塑料袋扎紧,收进葬仪师标配的口袋亚空间里。
然后骑上反重力冲浪板。
一个鬼火翘头,就向天空飞去。
飞过熟悉的生活区,飞过刚被炮轰过的行政楼,球壳对侧——区划序号好像是A区的地方,景象经过黑洞边缘折射,变成了整齐的环状。莉姆莉尔没怎么去过A区,因为那里是殖民卫星最早开发的地块,各种老破小居住单元堆叠在一起,倒与大陵星那种巢都星球很相似。
这次的目的地也不是那里。
而是A区和C区的正中央——那个被所有人视为禁忌的地方,曾被称为仙后γ的黑洞。
天上的深渊、宇宙的伤痕,黑暗时代的第一道疮疤……无数名字也无法掩盖它的空洞。
既是物理上的禁忌,也是心理上的禁忌。
因此生活在仙后的人们并不会对其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和担忧,而是有意或无意地——像在欺骗自己一般,尽可能忽略它的存在。
将那个本就无法被认知的物体,从认知世界中切割出去,拒绝直视它,仿佛这样就与自己无关,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这不正是「别人的问题」——不正是所有人自发创造和维护的「逆模因」吗?
“直视……不可直视之物,从无中观测出有。原来如此,这就是当年妈妈的感受……这就是「你」的感受……”
莉姆莉尔若有所悟。
这时,耳畔响起了陌生的声音:
【莉姆莉尔,你不应该再靠近黑洞了。】
“谁?”
此乃明知故问。
【回去吧,莉姆莉尔。】
【如果进入黑洞的引力中,你就完蛋了。快回去,莉姆莉尔。】
陌生声音催促着莉姆莉尔返航,然而她非但不掉头,反而还加快了速度!
【莉姆莉尔,莉姆莉尔!】
一声声看似是挽留和警告的呼唤,在莉姆莉尔耳中却变成了求救的信号。这样的信号她曾听过很多次,在很多星球上由很多垂死的文明呼喊出来,她把它们全都写进了述职报告。
曾几何时,她的妈妈是人定胜天的模范代表,她错过的黄金时代宣扬着人类意志的无所不能,莉姆莉尔却从消亡中窥见无意义,将其视作宇宙之冰冷黑暗的具现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妈妈说她想错了,她不理解。
妈妈让她带妹,她更不理解。
然后妈妈给她送来了法艾小姐。
法艾小姐说:
“这样一来,你也自由了。”
…………
如何从「无」中观测出「有」?
如果千万年探求的结果究竟是一个无字,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难道直接往地上一躺等死比较好吗?这样才能算是看透了世界真相的聪明人吗?
否、否、否!
“无所谓,我会出手!”
莉姆莉尔在冲浪板上颤颤巍巍站起身,事件视界近在咫尺,她向无光无影的黑暗伸出了手。
——穿了过去。
“连黑洞都吓不走你?”
在真正的黑洞外侧,曾用于搭建缩退炉的原子稳定脚手架还残留着。望月蹲坐在一块突出的小桩子上,嘴里叼着一根电子烟。
电子烟的电量显示灯一下一下闪着红光。
是多普勒红移!
“又抽烟?”莉姆莉尔问。
“不抽不行啊,瘾犯了,肺痒痒的。这支是芋泥啵啵口味,银邦几年前禁止公开贩卖了,我这不就只能躲在任何探测仪器也找不到的地方偷偷来两口么。”
理所当然的姐妹立场。
理所当然的聊天内容。
理所当然的……在异常的环境中,却进行着日常般的对话。
“不对呐,”
莉姆莉尔却把这虚伪的日常感觉毫不留情地撕碎,“我有话要问你。”
“问吧。”
望月神色不变。
“痛不痛?卡特琳娜的攻击。”
“…………”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提问,就让望月突然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坦然的脸庞随之扭曲崩溃了,显露出混合着愧疚、痛苦、自暴自弃的复杂表情。
“酒精、感官刺激和烟!”
她的音量突然提高,是一种湿润的颤抖的哭腔,比起老气横秋的烟嗓更适合少女的声线。
“虚无、自我认知和爱!都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但如果没有这些,我就活不下去啊!”
“净是干些傻事,好像只要摆出不在乎的样子,别人就不知道我认真起来也没什么用!这次甚至伤害到家园和同胞——你就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自闭不行吗?!”
莉姆莉尔耐心听她吼完,才慢悠悠答道:
“傻事你确实干过不少。不过还是不行,因为我们是姐妹嘛。”
毕竟这里是黑洞边缘,即使被控制得很好,时间流速也还是比外面慢些。要是等望月自闭完了回去一看,发现甚至球壳都不存在了,到时候莉姆莉尔还得专门回废墟里接她。
望月的表情掺入了一丝疲惫:“什么姐妹……全都是虚假的应酬罢了。我们互相心知肚明的秘密都有多少了?”
“确实是这样,但真正的姐妹之间,也会有个人隐私的小秘密吧?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莉姆莉尔给冲浪板挂上空挡,慢慢靠过去,坐在了望月旁边。烟味很重又很呛人,在芋泥啵啵之前,她已经抽了好几根传统烟了。莉姆莉尔发誓绝不能让法艾小姐和小恶魔闻到。
“确如你所说,维系我俩还有安娜的关联,只是我们共同的那个妈妈撒的谎。三年来,察觉到违和感的次数已经多到不能用错觉解释了。但我们还是像笨蛋一样,好像只要从问题上移开视线,问题就是别人的问题。”
“就像从黑洞上移开视线。”
“就像……从「草莓之月」上移开视线。”
灰白色的影子停在了莉姆莉尔的肩上。她伸了一个懒腰,不好意思地笑了:
“但法艾小姐让我想通了。”
“在充斥着无意义的宇宙中,寻求自我和爱、认定一个人——无论是妹妹还是命中注定的爱人——竭尽全力去保护她,如果这些也算傻事的话,那我们大概会做一辈子傻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