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摇曳，清理一新的三层公寓楼卧室里，有一个苍老的生命即将迎来朝阳。
她面朝天花板仰躺着，把脑袋从游戏头盔里拔出来，然而这个动作也不能让她的头脑清醒一点，空调的暖风就像一锅煮熟青蛙的水，柔和地包裹住她的意识，引诱她再睡一个回笼觉。
她今年2050岁。
两个月前，她在自己床上苏醒，闻着牛排气味，肚子咕咕直叫……和这样的早晨不相伯仲。
老人静静望着窗外。
……鲸鱼肚皮。
“你再继续发呆的话，我就怀疑你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夜莺的声音打断了法艾的胡思乱想。
“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烦死了！”
法艾的眼睛被窗外透进来的人造太阳光刺痛，而且因为昨晚打完游戏没脱头盔就睡了，现在脖子后侧也感觉很不对劲；想要挥开挡在她面前的夜莺，但作为一个普通活人，她对女鬼毫无物理干涉能力。
手从夜莺身体里穿过去，法艾就提起床边的铁铲，在空中挥出呼呼的破风声。
“滚啊！”
“唉，昨天明明说好要带我看你的家乡，跟几个小妮子玩了一晚上，翻脸就不认了。唉，渣女。”
“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有歧义？”
不就是睡前陪莉姆莉尔她们几个打了两小时游戏吗，怎么说得像是出入特殊场所一样！时至今日，夜莺依然能找到如此刁钻的角度来气法艾，可能这也是银发魔女所说的“可能性”的展现吧。
法艾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
脱掉蕾丝睡裙，从行李箱里、相机和毛巾的堆叠之下搜出一件女仆装。
“……？”
我没买过这种啊！法艾不知所措地合上箱子再打开，还是原封不动的女仆装，看来没有被偷偷安装量子玩意——只是偷偷塞了几件衣服进来而已。
谁会干这种事，显而易见。
“望——月——灯——！”
法艾咬牙切齿地把女仆装扔到一边，然而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下面是空的。本来就只准备了一件的换洗衣服，理所当然被换走了。
法艾想起出发的时候，明明只有莉姆莉尔出来送行，望月是什么时候对她的行李做了手脚？是什么时候用「草莓之月」在她的视野死角操作过了？
防不胜防啊……
昨天的小马甲在水塔走廊里蹭了点灰，昨晚睡前洗掉了，现在还没晾干，难道只能穿这件了吗？
法艾嫌弃地捡起女仆装，拿在手上抖开。
是和苍塔类似的传统长袖连衣裙，黑色底裙上只有袖口和领口有翻折出的白色点缀。围裙也是偏向实用的类型，材质很厚实，也没有花哨的立体蕾丝边，内敛的平面波纹裁剪提供了最低限度的装饰。
是真正承担日常家务劳作的女仆会穿的制服。
这份实用性唤起了「No.23」的苍塔女仆回忆，让法艾的愤怒消去了一些。
夜莺问：“真的要穿这身行头去参观学校？在学生们众目睽睽之下搔首弄姿，这样真的好吗？”
“搔首弄姿？！”法艾惊叫起来。
“在学校穿女仆装，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你说得就极有道理……”
穿上女仆装，就没法维护尊严；脱下女仆装，就无法出门参加为她举办的校园庆。
多么可怕的两难问题！法艾的心中浮现出一尊天平。
左边，是和学生们的约定。
右边，是作为老师的形象。
怎么办？
只能牺牲尊严，作为离家两个月就雌堕完毕、甚至穿女仆装在老家招摇过市的形象被记住了吗？
否、否、否！
让望月见识下厉害！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想到了。”法艾沉吟道。
“说来听听？”
“一边装成玩cosplay的普通学生混入学校，一边电话联络白亚梅，跟她说我想自己一个人逛。这就叫上下为谋，左右纵横……”
“哇，多么好的主意呀，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了欢迎你回家而举办的校园庆，会不会请你上台讲话？”
“呃。”
Plan A就这样胎死腹中。
夜莺转而提议道：“你索性把大魔法开起来，随便选一个周目加载，不就自带衣服了？比如说，直接夜莺启动！”
“不行啊，那个和胶卷一样是魔法造物啊！就像反应中的过渡态，终究要落到能级更低的地方，要是走在路上装载解除了怎么办？”
夜莺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所以你变身的时候，其实相当于什么都没穿？”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
“天呐，hso……”
法艾冥思苦想一阵，最终只能拿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把外面的围裙放着不穿。里面的黑色长袖连衣裙虽然看起来有点老土，联系上见习葬仪师的身份还有点晦气，但这些都是小问题，终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她把妙妙小工具都放在家里，只顶着遮阳帽出了门。
法艾的独栋教师公寓，在普朗克-V属于是比较高档的建筑了，人均占地面积排在前列，但由于环世界生态完全依靠人工维护，庭院里并没有绿植装饰，院墙外也没有篱笆。然而这次回来，沿着墙根竟然铺上了一排花坛，有人为她种上了灌木。
窸窸窣窣……灌木发出了响声。
一个脑袋冒了出来。
“老师！好慢啊，睡懒觉了吗？”
白亚梅竟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法艾连忙挤出自然的笑容，心中暗自庆幸没有采用刚才那个自作聪明的Plan A……
“你怎么来了，学校里不忙吗？”
“昨天下午临时弄的嘛，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给老师展示一下我们的社团活动成果。”
法艾走出庭院，跟白亚梅并排走到前往学校的路上。
这位正值高二的同学比她还高小半个头，走在一起不像是一对师生，倒像是亲切的副会长带转学生熟悉环境。
副会长注意到了遮阳帽上的玻璃花朵装饰，好奇问道：“老师，这顶帽子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我看您好像从不离身。”
“嗯，这是一位朋友托付给我的遗物。”
“啊……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就是葬仪委员会的工作内容嘛。何况，在她和我的努力下，本来应该会随星球全灭的文明还保留了一艘船的火种。”
“老师，是救世主？”
“我只是向他们展示了宇宙的模样。”
法艾的笑脸从帽檐下露出来，这次不是硬扯出来的尴尬讪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自豪和怀念。
“曾有一个被重力所束缚的文明，他们的英雄过往深埋于大地，却诞生了一位仰望星空的年轻领袖。我只不过是和她成为朋友而已，这倒是我高攀了。”
白亚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宇宙的模样啊……”
她望向环世界的边缘。
普朗克-V的人造太阳围绕着环世界内侧轨道匀速旋转。当它来到头顶时，透过风扇阵列吹出的人造大气层，将装饰性的光芒投映在人造区块的地表，就是第二天的早上。
这对所有普朗克-V居民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他们不会觉得从天幕两侧侵入视野的宇宙图景有什么美或丑，他们甚至是意识不到。
宇宙生来就在他们脚下。
“星间飞行是什么感觉呢？”白亚梅无意识地喃喃道。
“想知道吗？”法艾问。
少女一个激灵，红着脸摇头道：“啊，不、不是……很奇怪吧，明明坐过星际航班，却还问出这种没见识的问题。”
“不奇怪啊，坐飞船和自己飞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虽然能肉身进入宇宙空间的人也没几个……”
法艾在自己认识的人里面数了一下，安娜肯定可以，望月和莉姆莉尔就不好说了。
巨锻匠应该也可以，她已经摸到大魔导师的门槛了，没听说过哪个黄金时代的大魔导师会在宇宙里气压失衡自爆的。
既然「No.38」可以，没道理现在的法艾不行。
“那这样吧。”
“？”
“作为帮我打扫屋子的报答……李想那份后面补上，我们稍微绕点路吧。”
法艾忽然原地停下脚步。
朝白亚梅张开双臂，挺起了宏伟的车灯。
“？！”
“拥抱我吧，直到银河的尽头！”
“是、是！”
少女连忙抱了上去，感受着胸前传来的触感，害羞地把脸埋进了法艾的肩头。
又柔软又暖和，好像妈妈一样……经常听人说【老师是人生的第二父母】，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然后是，「Eden le Fae」。”
这个大魔法的名字经常是在危机中被法艾大声喊出来，像这样轻声呼唤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光点凝聚成胶卷在两人周围盘旋，卷起的风轮蔓延出去，人造河的水面上漾起了波纹。
白亚梅感到一阵失重，双脚就离开了地面。
Side2转眼间就变成远处的银灰色弧线。
而平时如同天空的补丁一般的星空，则是像满溢而出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地吞没了她。
光年之外的存在亲近得仿佛枕边密友，明亮闪烁着向她窃窃私语，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文明，在这瞬间都变得与她有关。
耳边传来了法艾的清唱：
“身体清澈而透明、”
“仿佛图画般漂浮着。”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渺小生命，”
“我们依然闪烁着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