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掐灭了烟卷,他俯下身拨开积雪。
“先生,您有发现什么吗?”牵着马的青年见这位老练的猎手神色不对劲,他轻声细语地询问。
“我想搜寻今晚就可以结束了,西里安。”威尔将烧焦的卷烟纸随意地丢在路旁,随后站起身,“但恐怕带回去的不会是好消息。”
名为西里安的俊朗青年听见威尔的话脸色顿时煞白,他语气有些颤抖:“先生为什么现在就得出结论了?我们还没找到那位小姐……”
威尔扭过头来,过去的伤疤自上而下划开了这个中年男人的左脸,现在这条疤痕随着男人的表情也稍稍皱折起来。
西里安抓紧了缰绳,赶忙闭上了嘴。
威尔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叹了口气,他朝西里安招了招手。
“小子,摸摸看。”威尔指着他刚才从厚重积雪中拨开的孔洞。
西里安将缰绳交到威尔手中,蹲下戳了戳那块地方,他先是碰到了松软的新雪,紧接着就在不深不浅的地方感觉到了阻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西里安神色凝重地戴实了手套开始用双手将浅层的积雪向两边推开。
一条浅浅的车辙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先生,这是?”西里安有些惊讶。
威尔指了指头顶,西里安随即抬头望去,他这才发现身旁的这棵松树比周围的都要壮实,大部分落雪都被树枝和树叶拦了下来。
“马车从这里经过,雪被压实成冰,连绵不断的小雪随后将车辙又掩盖起来。”威尔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将缰绳又交还给他,“这是我们进入松林的第二天,继续深入这附近的树会越来越高大,痕迹也会越来越清晰。”
西里安接过缰绳后没有回答,他似乎又发现了什么,焦急地推开更多的积雪。
他终于找到了答案,虽然不清晰,但环绕在车辙边上的脚印很显然是狼踩下的,他已经跟随威尔一年多了,被要求认识最多的痕迹就是这些畜生追寻猎物时所留下的。
“先生,您说得没错……”西里安战战巍巍地起身。
委托人六天前找上了暂留镇子的他们,似乎是有一位身份尊贵的少女带着车队要前往雪山上寻找什么东西,但是雪山山脚哨所的卫兵却表示他们从未接待过那样的大小姐。哨所有为旅途中贵族提供食物住所的义务,如果真有画像上长相这般的少女要踏上雪山,这帮成天捏雪人的无聊男人们不可能没有印象。
威尔判断车队一定是在雪山脚下的松林里出了什么意外。
尽管委托存在着许多疑点,威尔却还是为了这笔酒钱无视了西里安的劝阻,当天午后两人两马就朝着松林的方向出发了。
他们出发时天上还下着小雪,雪下了四天,今天清晨时才有太阳出来。按照委托人给的消息,车队从出发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那时风雪更加猛烈,灰蒙蒙一片完全看不清路,威尔和西里安正是因为这场暴雪才不得不停留在这个叫赛瑞玛特的小镇里,他们原本要继续往西的。
“一群收盘擦桌的忠实佣人和一位娇贵幼稚的大小姐,他们怎么会想着在那样的暴风雪里闯进一片有狼的林子?”威尔憋了这个疑问好几天。可他身边唯一的旅伴不再是那个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兄弟,而是一个青涩还未上道的毛头小子,威尔刚开口就后悔了。
积了雪的林地里马跑得不快,跟在后头的西里安听得很清楚,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高大雪山,那几乎要耸入云端的白色峰峦压得他喘不过气。
胡安雪山就是世界的尽头,就连五岁的孩子都知道这件事。
至今未有人能翻越这座横跨整片大陆的山脉,冒险者将尸骨留在山腰,无数的传说和幻想都藏在那连成串的山脉之间。深处闺房的小姐读了童话后向往雪峰中掩埋的宝藏,溺爱无主见的佣人准备了马车,一行人随即踏上了这场没有返程的旅途。
西里安脑海里不自觉地就浮现出这样的故事,不过,很快他就会发现此时的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
她从一片灰暗和湿寒中醒来,几近烧尽只剩火星的柴堆是模糊视线里唯一的光亮。就好像消散的意识正在重新回到脑海中,思绪渐渐变得清晰,昏沉感却仍在冲击着脑海。
哆嗦。
突然的刺激让她现在才觉察到自己还有身体,直到刚才她都以为自己只剩一颗脑袋了。
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地压在她的胸口上,她坐不起身,只能半躺着依靠在背后冰凉的物体上。
这正好有些许时间让她仔细思考一下自己是谁。
从几乎是碎片的记忆中她翻找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名字——“莉迪薇娅”,很显然这是一个女性的名字。
但这名字很奇怪。
她知道“莉迪娅”音译于‘Lydia’,在希腊语中这个词的原本是指代小亚细亚地区一个富裕的古国。这个名字很可能是从‘Lydia’演变过来的,可她没见过哪个语系的变种会被音译成“莉迪薇娅”。
她尝试开口说话,她想念一下这个可能是属于她的名字。
喉咙很干,粘膜摩挲着,她艰难地从嗓子眼挤出了脑海里反复念着的这个名字。
她无法想象这个细小娇嫩又略带沙哑的声音是从自己的声带发出来的,她认不出这个陌生的声音,也认不出那个陌生的发音。
她错愕了。
在她的认知里那个发音与“莉迪薇娅”大相径庭,是一种古怪的她从未听说过的语言,而在她的认知里那个发音却又只意味着“莉迪薇娅”——诞生在花丛中的女孩,这就是这个词的意思。
认知的冲突与错位几乎让她头疼欲裂,许多本来不该存在的记忆涌进了脑海中。
她——又或许该称作是他,这个意识以及这些记忆都不来自这个世界,如果能把这些东西称作是灵魂,那么他的灵魂可能经历了一场跨越异界的旅行。
他本来是一个临近三十的青年,在一家偏僻的诊所任职助理医师。
治病救人本来是一个崇高纯洁的理想,可现实却是五年医学生四年助理,每天重复着上班下班吃饭再上班再下班睡觉,门外总是有着病人等着但绝不会多,号总有病人来挂但绝排不长,忙碌却也不算忙碌。
他有一些爱好,收入足够养活自己,也有相处很好的同事,心情有好也会有坏,他觉得倦却没有烦,淡淡的幸福和轻轻的苦闷总是交缠着,也从未想过自己在精神上会出现什么疾病。
他在那个平凡的世界里活得足够平凡。
但他同时也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或许是未来的压力让现在的自己无法承受,又或许是从心底无法接受平凡的自己,总之这一切出于自身现状的思考,直到一个女孩独自走进诊室,将一柄雕刻着精美纹路的匕首展示在他的面前为止。
后面的事情他不记得了,仿佛有一团朦胧的迷雾笼罩在那片记忆上。
他可能被女孩用匕首扎进了胸口,也可能自己接过匕首扎进了自己的胸口,又或许他压根什么也没做。
从理性的角度上考虑,他并没有到需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逃避现实的地步。
不过胸口确实一直是火辣辣的。
这种感觉甚至一直被带到了这个世界。
莉迪薇娅——她决定接受这个新名字——意识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在身体不自觉地连续哆嗦中,她似乎恢复了一些体温,但同时也恢复了对痛觉的感知。
眼睛习惯了黑暗,视线也清晰起来,莉迪薇娅这才发现始终压在胸口上的居然是一只冻得僵白的手,那只手显然不是她自己的手——她可以看到自己的双手和这第三只手同时存在。
最令她感到不适的还不是这只枯槁的手,而是那只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柄匕首,那匕首完完整整地扎进了莉迪薇娅这具属于少女的娇小身体的胸口。
火辣的痛觉来源于此。
莉迪薇娅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匕首拔出自己的身体,在这个过程里她没有感觉到多大的痛苦,反而手部的发力引起了微微的酸胀。可能是因为长期没有能量的补充导致了身体的虚弱,也有可能单纯因为女孩的身体本就缺乏力量,她现在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双臂是很脆弱的存在。
拔出来的匕首介于凝固的血块和粘稠的血糊之间,莉迪薇娅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她首先意识到自己的贫瘠随后才是接下来的异样,丝绸衣物和已经僵硬的血块粘结在一起,但仍有刚刚流出的温热血液将周围的部位浸湿。
最神奇的是,在拔出匕首后,她在自己的胸口上找不到伤痕。
只有血液,只有残留的痛觉,却没有伤痕。
莉迪薇娅感觉自己已经掌握的医学知识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因为按照身上衣物被血浸染的程度,很难想象如此出血量的人还能像她现在这样活跃的思考。
接下来她决定翻一个身,这对她虚弱的身体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但莉迪薇娅实在好奇这只死死攥着匕首的手究竟是谁的。
在一番努力下她得到了答案,这也包括她一直依靠的那个物体究竟是什么的答案。
那是一个年迈的男人,脸上密布的皱纹揭示了他的年龄。他穿着莉迪薇娅从未见过的一种男式服装,领口袖口的大块白色褶边让她联想起维多利亚时代的服饰设计。
莉迪薇娅不认识这个男人,原本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只剩下残破不堪的碎片,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几乎什么也不剩下了。
当然,这个男人已经闭上双眼失去了呼吸,莉迪薇娅很快就找到了死因,脖颈处和腰腹处的撕裂咬痕,以及一些部位严重的冻伤。
莉迪薇娅摸了摸周围的地面,是岩石,岩石上到处都是凝固的血。也许他们俩都流了很多血,这两具身体都在失血过多中走向了死亡。
莉迪薇娅做出了最大胆的判断,这具属于少女的身体曾经死过,而如今她又奇迹般地重新活了过来。
原因她不得而知,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意识如何会来到这样一个少女身上一样。
莉迪薇娅撬开男人僵直的手指,将那柄匕首拿了下来。
她用袖口将匕首上的血块和血糊拭去,这个举动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正穿着一种裙装,但显然这种单薄的裙装并不能抵御足以造成冻伤的寒冷,所以她又注意到自己身后还披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皮毛大衣。
匕首上的血污总算是清理干净,她这下看得很清楚了,这柄匕首的刀刃上同样雕刻着精美的纹路。
脑子不笨的人大概都能立刻把这柄匕首和意识的转移联系起来,捅自己一刀或许是最快验证想法的方式,但莉迪薇娅在犹豫之中还是放弃了。
因为也有可能这一刀并不会引发什么奇迹,而她的身体和他的意识都会随着这次鲁莽的尝试而走向消亡,这是一场很不划算的赌博。更何况她对这个世界的探索还远没有到需要捅自己一刀来终结的程度,现在她很明白自己的这种心情是什么,这是一种好奇心。
哆嗦。
刺激让莉迪薇娅知道自己正身处在另一个真实之中,寒冷无时不刻不会干涸她的肌肤撕裂她的肉身。她用毛皮大衣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在颤抖之中,她扶靠在岩石壁上,朝着涌进寒风的方向缓缓地走去。
她似乎看见了远处的些许光亮。
将死的老人带着求死的少女走进了山洞,而新生的少女又重新走出了山洞。
此时的莉迪薇娅并不知道自己脚下每一个带着微微战栗的柔弱步伐将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