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梅林仍清晰地记得四年前的那场邂逅。
记忆中的夏季似乎并不如以往炎热,然而阳光却总是明亮刺眼,花园中的每一片雪兰都璀璨闪耀。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乖巧地蹲在如星点般的花海前,小小的遮阳伞缓缓旋转,蕾丝花边随之舞动。
那年帕尔梅林十六岁,尚未从骑士院毕业。
从懂事起就已经住在谷地,他很少能见到自己那贵为翠林公爵的父亲,身边的仆从都告诉他洛夫柏才是他的故乡,他终究是要回家的。
而帕尔梅林最期待的就是每年的这个时候,中央议会例行召开,王国各地的望族富豪骑士将在国王的邀请下聚集在谷地,他的父亲自然也在其中。
这是一年中仅有一次的父子相聚,却并不总是愉快的。
去年,他们就在这里,在中央议会前的花园中吵了一架,那是帕尔梅林第一次见到盛怒中的父亲,左脸颊的火辣痛觉此刻又隐隐浮现。
“你喜欢花么?”清冽如泉的轻快声音。
帕尔梅林恍神中瞥见少女湛蓝的眼眸投来视线,如纱帘般的银白额发在风里轻轻摇晃,遮阳伞特地为他而停下旋舞。
少年讶异于女孩明丽的美,忘记了回答。
好在少女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愠恼,她站起身,雪的裙摆与雪的发丝同时垂落,平跟皮鞋踩在石道上响声清脆。
虽然骑士院全都是男人,但帕尔梅林并不缺乏与女性相处的经验。
恰恰相反,追求他的贵族小姐络绎不绝,她们总能前仆后继不厌其烦地在繁忙训练的间隙羞涩拘谨地找上他,而他也总能在晨练前和晚餐后的任意时间段从容不迫地说出那段已经熟记到滚瓜烂熟的极富礼貌且不损脸面的拒绝词。
可到了这位神秘的少女面前,他的从容消失无踪,自己却成了拘谨的那一边。
“谈不上喜欢,但美丽的事物不管是谁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帕尔梅林在僵硬之中下意识地将左手摆在胸前随后微微躬身。
这是骑士院教授的向身份高贵的女性所行的骑士礼,却成为了他此情此景下的唯一能想得到的动作。
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她的注意力直到现在才终于从身后的花田转移到了眼前的少年身上。
“你是一位骑士?”少女的询问里既带着好奇也带着期待。
帕尔梅林低头看向自己的衣着,还是骑士院统一的训练服,他急着赶在议会第一次散会前来到这里,就连腰间训练用的直剑都忘记卸下。
帕尔梅林想回应少女的期待,但他不能说谎,“两年后才要从骑士院毕业,目前还在训练,尚不成熟。”
“嗯,一位将来的骑士。”尽管如此,少女还是为他露出了笑容。
风从远处吹来。
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夏天的微风是这样舒爽,所有的阴郁和烦闷都一扫而空,甚至连同这段回忆之中的燥热感也一起都被带走。
直到那时帕尔梅林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公们为博女孩一笑而做出的惊天动地之举从来都不是什么夸张的叙事手法。
为了那抹笑容,似乎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那么,骑士先生,有什么忧心事在烦扰着你么?”少女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帕尔梅林,她保持着微笑轻捋肩边的垂发,眼睛则直勾勾地朝他望来。
想来自己这一路的脚步肯定都因为思考着那些痛苦的事情而变得歪歪扭扭,少女肯定早在他靠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羞愧感一直从胸口爬到帕尔梅林的脸颊。骑士的训练教导他要习惯在这种时候强制让自己冷静,但在少女面前所有的那些自我暗示都好像失去了效果。
对方只是初次见面的女孩,甚至年龄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和她诉说自己的烦恼又会有什么用呢?
“父爵与我起了一些争论。”最后,帕尔梅林和他的矜持认了输。
“什么样的?”少女纤细的指尖敲打着伞柄。
“毕业以后,他想让我回洛夫柏,成为一名翠林骑士。”帕尔梅林低下头,他盯着那些工整石砖间的缝隙。
“不错呀,以后也许会让你来统领那支骑士团,他也是为此才送你进骑士院的吧。”和外表展现的年幼不相衬地,少女对这些事情很是明了,她竖起遮阳伞朝帕尔梅林缓缓踱步而来,“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我……”帕尔梅林犹豫了。
那些缝隙在他眼中好像突然间放大了数十倍,无边无际的黑暗要把他吞噬进去,无力感再一次遍及了全身,就像他上一年的这个时候面对他的父亲那样。
阴影忽然从头顶倾斜而下,石砖和石砖间的缝隙一起落入其中,他从深深的无力感中被一把拉了出去。
帕尔梅林抬起头,却看见了一张沐浴在阳光下的洁白面庞。
那对海浪下浸透水色的明珠正直视着他,雪兰的清香顺着发丝和风慢悠悠地飘过来。
夏天的太阳不总是炽热火辣令人痛苦的,它和春秋清晨的旭日并无二致,同样的明亮同样的绚烂夺目。
帕尔梅林这才注意到少女的长发在光芒的照耀下原来真的会闪闪发亮。
“小姐,您?”帕尔梅林慌了神。
“只是晒一小会儿太阳而已,我还不至于这么娇嫩。”少女仍保持着为他撑伞的姿势,她的身体则完全地暴露在阳光下,“这样你总能好好说出口了吧。”
帕尔梅林坚定了决心。
“我想留在谷地,成为一名丰穗王国骑士,为整个摩洛尼亚挥舞自己的剑与勇气。”他终于把自己的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
“多棒呀,很有志气的梦想。”少女似乎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你父亲肯定以为你只是在耍小孩子气,你得在他面前拿出决心才行。”
“可翠林骑士总得有人继承,我不能一直任性下去。”帕尔梅林马上把自己又拽回了现实,他不觉得所谓决心能说服他那冰冷的父亲。
“一个时代,两位拉蒂瓦,洛夫柏最荣耀的时刻。”少女将伞抽了回来,她那娇小的身躯又重新回到了阴影下,“如果能借此跻身议会,想来你的父亲也不会太过反对。”
帕尔梅林伸手遮挡突然落下的阳光,但此时少年的眼神里则满是欣喜。
洪亮的钟声传遍谷地。
中央议会第一次散会的钟声敲响了,影响着王国诸领地的一系列决策就在刚刚完成,在议会里的那些权贵者手中。
丰穗麾下功勋显赫者有资格加入议会。
帕尔梅林忽然觉得这一切又变得充满希望,他刚刚说出口的那些将不再只是梦想。
这名少女就像是他的救星,排解了他的烦恼,指明了他的方向,他太过激动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少女那不合乎常理的远超其年龄的眼界。
“现在你应该有更需要去完成的事情吧?”少女退后几步,她扭过头,视线越过灌木与花田,一直到最尽头的白理石大殿堂。
漫长石阶上熟悉男人的身影正缓步而下。
帕尔梅林认出了那就是他的父亲——帕尔修斯·拉蒂瓦,洛夫柏尊贵的翠林公爵。
“我也要找我自己的父亲去了,毕竟他第一次带我来南方,一个人在花园里转悠他肯定放心不下。”少女嫌麻烦似的叹了口气。
“请问小姐您的姓名?”帕尔梅林不甘心就这样望着少女远去,他提起嗓子高声询问。
“差点忘了,只有我知道你是谁的确不公平。”少女收起遮阳伞转身又面向他。
银白的丝丝缕缕在盛阳之中又一次展开,和她身后的雪兰花田融在一个色彩之中。
“莉迪薇娅。”少女轻声说,“莉迪薇娅·维斯洛。”
维斯洛,北方的维斯洛,让摩洛尼亚的每个人都振聋发聩的姓氏,就这样安排在少女的名字之后,然而帕尔梅林此刻却只注意着独属于少女自己的那前半段。
他认得那个词。
莉迪薇娅,意为“诞生在花丛中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