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薇娅卸下斗篷，她站在房门前和威尔道别。
“感觉真对不住您，克里夫先生。”少女的笑容中含着无奈的歉意，“这件事很危险，明明不该把你们卷进来的。”
威尔将她脱下的斗篷和兜帽都叠放在自己的左前臂间，随后把之前放回大衣口袋的烟卷又拿了出来。
“和我前半辈子经历的那些比起来，这还算不上什么。”猎人叼着烟卷吐字却依然清晰，他摆了摆手，“说到底，如果我真的不想被卷进什么麻烦事里，当初就不该穿过寒铁高墙。”
莉迪薇娅对他的这番话不置可否。
他们本来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没资格评价他人做出的选择。
“而且我欠您人情，虽然您可能并不知道。”威尔想起了自己在山洞前朝少女开的那一枪，“如果这样能帮上您，那我们就算两清了。”
“应该是我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吧？”莉迪薇娅其实有隐隐约约觉察到，她也向威尔坦白，“我虽然不记得，但西里安先生的表情太容易看懂了。”
“希望您不会因此行使处决权。”威尔半开玩笑地说。
莉迪薇娅也陪着他轻轻地笑。
“您很聪明，也很会察言观色，甚至让我感到很可靠，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刚丢了记忆的女孩。”威尔低声说，“如果西里安那小子以后能有您一半成熟，我大概也就可以放下肩上的担子了。”
“您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姓什么，是有难言之隐么？”
“是。”
“他是您朋友的孩子？”
“是。”
“我明白了。”莉迪薇娅点头。
她合上眼，右手依次点过自己的额间和双肩。
“愿诸神慈爱，祝福他。”莉迪薇娅模仿着做起她不久前学会的祝福礼。
尽管少女的动作还很僵硬生疏。
“愿诸神慈爱。”威尔也合上眼照做。
虽然猎人的动作相当标准，但他的嘴里仍然叼着一根烟。
“我就在楼下，希望别让我等到喝醉。”威尔掏出火柴盒，他转过身去朝向走廊的另一头。
“也希望您有一副好酒量。”莉迪薇娅挥手。
随着房门关上，房间中又重新返回一片昏暗的状态。
“克里夫先生是位值得尊敬的好人。”一直默默看着他们告别的帕尔梅林突然说。
莉迪薇娅愣了愣，她回头看向帕尔梅林。骑士的站姿挺拔而优雅，他略带忧郁的视线始终对着门关上的位置。
“嗯，的确如此。”莉迪薇娅轻声说。
“虽然旅店的地板下有安装能散发热量的魔素晶，但小姐您穿这么单薄没有问题么？”帕尔梅林出于担忧，小心翼翼地询问。
“克里夫先生告诉我维斯洛家的祖先有一部分雪精灵的血统，维斯洛健壮的后代都可以在冰天雪地中流出热汗。”莉迪薇娅提了提裙角，她低头看着自己纤弱的小腿，“我现在感觉很好，身体也在恢复健康，这点寒冷应该算不上什么。”
关于维斯洛家族起源的传说帕尔梅林也多少有所耳闻。
神秘的雪精灵族群有着将毛孔外徘徊的魔素吸收转化成热量保持体温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在越低温的环境中所需要的外界魔素和个体本身体内的魔力也越多，所以先前还被困在山洞深处时，虚弱的莉迪薇娅才会感到刺骨的严寒。
但现在的她既不需要靴子也不需要大衣，光是穿着薄薄一件纺丝长裙就可以活蹦乱跳，看得出来这几天的肉干汤拌冻面包不仅没有打倒莉迪薇娅，反而还把她养得更胖了。
“那样再好不过了。”帕尔梅林微笑。
能从那片冰雪地狱中幸存本就是奢望，现在能看到莉迪薇娅气色好转他已经非常知足。
“在开始谈话前，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向彼此做一次自我介绍。”莉迪薇娅没有松开捏起的裙角，她顺势向帕尔梅林行礼。
“悉听尊便，小姐。”帕尔梅林回以骑士礼。
莉迪薇娅刚才已经同帕尔梅林和威尔一起讨论了向西旅行的其余细节。
还驻留在廉价旅店以分散追踪者视线的西里安和提姆，则在更久之前就已经知晓了计划的后续。
他们将在午后阳光最盛烈的那刻启程，两拨人同时出发然后在路途中会合。
而现在以及启程之前，就是莉迪薇娅和帕尔梅林单独相谈的时间。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她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这位从谷地奔赴雪鹰堡又从雪鹰堡赶来赛瑞玛特的丰穗骑士了。
他们在两张木椅上分别坐下，面对着面。
“您先吧。”帕尔梅林将手中红册摊开，他抬眼看向莉迪薇娅，“在下想知道这次自我介绍该侧重些什么，请小姐示范。”
“感谢理解。”莉迪薇娅很庆幸这位骑士是个聪明人，帮她省去了说明的时间。
“莉迪薇娅·维斯洛，维斯洛家族索罗北境公爵之女，于胡安松林中苏醒，并在一场针对我性命的谋杀后丢失了以往的记忆。”
少女缓缓地将这些词句分段清楚地说出来，以方便帕尔梅林不会听漏。
“我希望您能将自己从何处来为何而来一一说明清楚，很遗憾之前的事情都已经遗忘，所以只能做一个比较简短且失败的示范。”在介绍完成后，她再补充。
“在下明白了。”帕尔梅林点头，他思考片刻后又说，“但在那之前，关于您自我介绍的内容，在下有几个疑问。”
莉迪薇娅眼神一亮，她从躺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一下坐直，望向帕尔梅林的眼神满怀期待。
就是这个！
莉迪薇娅所期待的就是这个！
所谓的谋杀只是她从现场遗留的痕迹所作出的合理推断，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莉迪薇娅也根本不知道。
如果帕尔梅林的反应是：“什么？竟然是一场谋杀？没想到他们都是些人面兽心的伪君子阴险邪恶的杀人犯！可怜的小姐！这些天您肯定遭受了许多苦难吧？”
莉迪薇娅一定会立刻就把这家伙在自己心里的定位下拉到无端温柔花花公子的行列，她也一定会因此终止这场没有意义的私谈。
而唯一可以让莉迪薇娅改变主意的，正是帕尔梅林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反应。
“为什么您能在寒铁高墙的护门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车队进入胡安松林？”
帕尔梅林的眉头微蹙，他碧绿的眼眸底下仿佛浮着一层阴云，视线停留在莉迪薇娅身上却又好像在看着什么更遥远的地方。
年轻的骑士专注于思考，而那些问题也一个接一个地从他口中被提出。
“为什么您能在狼群和刺客的围攻下毫发无损？又为什么确信这场谋杀只是针对您的性命？刺客的幕后指使者难道没有其他更深层次的目的？”
“最让在下不解的是，雪山深处到底藏着什么？究竟是什么值得您冒着生命危险寻找？”
停顿。
帕尔梅林深吸一口气。
稍不注意，他那钻牛角尖的强迫症又自然而然犯了病。
“不，抱歉，小姐。”他摇头自责起来，“您明明失忆了，这些您应该都不知道才对，在下失礼了。”
可当帕尔梅林回过神，真正看清莉迪薇娅的表情后，他愣住了。
少女勾起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对海蓝的双目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质疑。
她需要的是质疑。
哪怕刁钻哪怕不合理，无论何种角度，越多越好。
因为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有可能隐藏着真相，莉迪薇娅不会错过每一个可能性。
在离开赛瑞玛特后，莉迪薇娅还没有决定好是否就这样跟随帕尔梅林前往谷地，她想观察帕尔梅林如何应对她悄悄设下的考验。
思考是人类区别于野兽的宝贵能力，莉迪薇娅看重这种能力。
无疑，帕尔梅林合格了，勉强合格了。
“我可以和您一起去谷地，但也有个条件。”她身子微微前倾，与帕尔梅林贴得很近，“陪我一起找出这些秘密背后的真相，我想要知道答案。”
少女的吐息热烈而芬芳，年轻的骑士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尽的好奇心。
就好像这场阴谋与她无关，而她只是一个从旁的解谜人。无论失忆与否，她总是这般出人意料，总是这般绚丽夺目。
帕尔梅林也正是因此被其所吸引。
“乐意之至，小姐。”他轻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