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薇娅于一片宁和中睁开双眼。
阳光很轻。
她很确信周围的景象自己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
一字排开的琳琅店面，此起彼伏的鸣笛，轮胎压过柏油马路的摩擦声，穿着时尚打扮靓丽的姑娘们化着妆踩着高跟结伴而行——这一切莉迪薇娅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毕竟她曾经在这个喧嚣却平凡的世界生活过。
作为莉迪薇娅这名少女所体验过的那些难道只是一场梦或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并不。不论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对你来说，都是真实的。”
一个稚嫩的女声将莉迪薇娅的注意力拉回到她的正前方。
莉迪薇娅这才注意到自己正坐在一把白色的塑料椅上，还有一张相同材质的小圆桌摆放在她眼前。
桌边插着一杆遮阳伞，她被遮在阴影中。
像是一家露天咖啡店的户外。
莉迪薇娅有印象自己曾在这儿点过一杯美式，彼时还是学生时代的她为了完成某项课程的作业而带着电脑到外头随意找了家咖啡店坐下。
这些景象都取自于她的记忆，是她的双眼过去见证到的事物。
终于，莉迪薇娅鼓起勇气望向圆桌的另一头。
那里正坐着一名女孩。
肌肤通透白皙得犹如易碎的瓷器，精梳的墨色长发流垂肩边和背后，身上穿着巴洛克风格那样缀满褶皱和花边的漆黑洋装，够不着地面的小巧脚掌被一双玛丽珍皮鞋所包裹。
女孩就像洋娃娃一样精致可爱，可以想象得到她的父母会如何将其视为明珠而倍加宠爱。
可莉迪薇娅害怕与女孩的眼睛对视，她那对深邃的黑色瞳眸看不见底，莉迪薇娅觉得自己仿佛在凝望着深渊。
诊室中递予匕首的女孩也是她，莉迪薇娅认得她。
“那我究竟是谁？是私家诊所的助理医生？还是北境公爵家落难的娇贵千金？”
莉迪薇娅询问女孩，因为是她让自己得以穿越异界，她就是起因。
“他们都是你。”女孩伸出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纤细食指，轻轻点在圆桌的桌面上。
“可以是无名小镇随波逐流沉溺于现实的青年，也可以是地位高贵天资聪颖生怀金勺的少女，也还可以是别的其他什么角色。”
女孩的指尖从桌面的这一头划到那一头，随后忽地抬起，指向莉迪薇娅。
“身份没有意义，你始终是你。存在于你的过往，存在于你的当下。”她看着莉迪薇娅满是困惑的眼睛淡淡地说，“而他们就是你，你就是他们。”
莉迪薇娅听不懂，或许她只是对这种含糊其辞的回答并不满意。
“你再好好看看现在的自己。”女孩提醒似地又说。
莉迪薇娅这才意识到她从睁开眼到现在都没有确认过自身的情况——现在的她究竟是身为男性的助理医生，还是身为女性的公爵千金？
然而等到她低头真正看见自己的装束时，莉迪薇娅愣住了。
米白色长袖衬衫打底，浅棕色无袖女式马甲套在外层，深棕色百褶短裙只遮到大腿根，黑色连裤袜勾勒着纤长的曲线，足底踩着一双与马甲和短裙相同色调的马克靴。
现在的她就像那些穿着打扮时髦的女大学生，甚至这套穿搭还很符合自己的审美。
“莉迪薇娅·维斯洛，德中混血。在国内就读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就好像这个身份真实存在一样，女孩张口就流畅地念出一长串。
莉迪薇娅刚想反驳她，却发现那些记忆实实在在地都藏在她脑海深处。
一个从没见过的外国男人成了她的父亲，她在一个温馨中产的家庭中长大，混血儿的特殊以及外表的美丽使得她走到哪都很受欢迎，女性朋友总拥簇在她周围，初中高中时身后也总跟着数不清的男性追求者，最后还在高中毕业时如愿地考上了心仪大学的世界史专业。
每个细节都那样丰富详实，莉迪薇娅甚至挑不出纰漏，仿佛这就是她的人生。
“现在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女孩的微笑意味深长。
该死！
这个女孩想要告诉她自己可以是任何人，因为那些过去既是真实也是虚妄，他们存在却也无意义。
但她不承认这种消极的虚无主义，她不承认自己作为男性的三十年和作为女性的十四年都毫无存在意义。
她相当恼火。
“放你.妈的屁！”莉迪薇娅捶桌怒骂。
行人都被这个外表看起来教养良好的洋妞忽然爆出的粗口吸引了视线，然而洋妞则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坐在她对面的幼小女孩。
“这样是不是有些太引人注目了？”女孩提醒。
“我承认我有过不同的人生而那些人生也都真实存在，但这绝不意味着我就可以是任何人。我有我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些人生也同样有他们的意义！”莉迪薇娅破罐破摔，她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直视着女孩的双眼然后大声说，“你偷窥我的记忆费尽心思做了这个假沙盒要是就为了和我在这探讨存在主义哲学那很抱歉恕不奉陪！”
“好歹你现在是个文科生。”
“历史系！”莉迪薇娅敲桌面。
“进入角色倒是挺快的，简直是天生的扮演者。”女孩半开玩笑似地给莉迪薇娅鼓起掌，“不过这样也算是帮你解决了疑问，至少你现在不用纠结自己到底是谁了。”
莉迪薇娅指了指身后那些表情呆滞的行人。
女孩苦笑着打了个响指，被虚构出来的人群应声消散，这个空间里现在只剩下了莉迪薇娅和女孩。
“现在愿意像个淑女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话了么？”女孩揶揄。
莉迪薇娅泄了气，她拉来椅子重新坐了回去。
“美式。当然，为了对你口味特地加了半勺糖。”女孩刚刚伸手，塑料桌面上就真的出现了两盏盛着咖啡的白瓷杯。
“就没有更适合招待的东西么？比如大吉岭红茶之类的？”
“在对应的位置就该拿出对应的物品。”女孩端起瓷杯，捏着勺子轻轻搅拌，“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我会考虑把地点换到茶室。”
“最好别有下次了。”莉迪薇娅举杯抿了一口。
令她意外的是居然真的尝出了咖啡的醇厚口感。而且也如女孩所说，一股不淡不浓的甜味——只加了半勺糖。
“这可由不得你。”女孩停止了手中的搅拌，她抬眼望向莉迪薇娅，“虽然这的确是短期内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了。”
莉迪薇娅微微皱起眉头，“最后一次？失忆前的我也和你谈话过？也是在这种你所建立的空间中？”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要不先试着回想一下？”女孩轻抿咖啡姿态优雅。
饮毕，她眼帘微垂，只是看着杯中荡起的涟漪，“回想一下，你是如何丢失意识后才被扔进我这个刚搭建了一半的沙盒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