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和麦片的香气弥留舌鼻之间。
这大概就是莉迪薇娅从雪山脚下恢复意识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顿了。勺子入口那刻她感动得快哭出来。
帕尔梅林趁少女扮演鸵鸟的间隙为她准备了牛奶燕麦烤肉肠和松软的小麦面包——这份晚餐堪称丰盛。骑士拿出的食材比威尔他们那家旅店里所储藏的还要新鲜得多。
莉迪薇娅确实已经太久没尝过正儿八经的食物了，发现面包可以徒手捏出凹痕时她甚至感到讶异。
如果不是帕尔梅林还坐在一旁满怀笑意地看着，莉迪薇娅应该已经在舔碗底了。
“为什么您的马包里还放得下牛奶鸡蛋，长途旅行允许带上这些？”但从现实考虑，在空间有限的包裹中这类容易腐败的食物实属奢侈品，所以莉迪薇娅不由发问。
“丰穗的传令和出使要求于沿途村镇快步转移，我们并不会花太多功夫在路上，停靠补给的时间则更多。”帕尔梅林似乎之前就已经饱腹，不动碗勺只是观察莉迪薇娅进食的样子。
“爵士？”莉迪薇娅露出为难的表情。
“抱歉。小姐看上去很满足，一不注意就盯太久了。”骑士生硬地把头扭开。
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并不差，但总需要人提醒，有时候却又在这方面通透明了，突然做出令人吃惊的举动。
莉迪薇娅也不知道这家伙情商是高是低，或许也只是忽高忽低。
他们此刻正坐在篝火旁，莉迪薇娅从帐篷里重新出来以后，帕尔梅林为她在腿上盖了一层毛毯以替代脱下的长袜御寒。喝了热牛奶汤后莉迪薇娅的身子温暖了许多，除了魔力耗尽带来的肌肉酸疲以外，她的身体再无不适。
“爵士，介意我继续之前的话题么？”少女捧着温热的木碗，她呼出一口白雾。
“没问题，小姐。在下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帕尔梅林又翻开他那本随身携带的红册。
这似乎是某种习惯，莉迪薇娅在意但并不反感——对待任何事情认真的人往往能博得他人好感。
“好，那我也再提问一次。”莉迪薇娅点头，“在我昏迷之后，具体都发生了什么？刺客呢？其他跟踪者呢？他们去了哪里？”
“小姐，不好意思，请允许在下打断。导致您魔力透支的是某种魔法么？还是……”帕尔梅林眉头微微拧起，他反问。
在获得回答之前，莉迪薇娅也觉得自己应当做出相应解释——一名摩洛尼亚内地少女动用了阿拉卡德沙漠族裔的时砂之祝福，这种场面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畴。
“洛伦菲尔德的返祖，您听说过么？”莉迪薇娅郑重其事地说。
她必须把这句谎话说得连自己都信服才行。
“在下有所听闻。这毕竟是圣米伦涅要求谷地瓦尔维特保护洛伦菲尔德女性后代的根本原因，每一位少女将来都有觉醒为魔女的可能。”帕尔梅林的眼神明亮许多，好像心中的疑问被解开了，“那也意味着……希斯提亚·洛伦菲尔德公主的女儿，也就是小姐您，即是圣米伦涅这一代的魔女。等事件结束后，学城圣米伦涅一定会热烈庆祝魔女的再次降生，学者们也一定会期待并欢迎您的到访。”
“恭喜您，小姐。”骑士起身躬腰致意。
莉迪薇娅哑然。
她总觉得事情好像在往某种更加糟糕更加麻烦的方向发展。
“您的魔法生效后，阿拉卡德的刺客几乎濒死，但在那之前他就被一种传送魔法带离了现场。”帕尔梅林重新坐下，他开始解答莉迪薇娅的问题。
“这种传送魔法不需要仪式准备？那种状况下还来得及将人救走？”违背了魔法基础知识所描述，莉迪薇娅作为魔法初学者对此很是在意。
“上一年对亚坎拉堡的攻伐战中，被聘请来助战的学者曾与在下有过简要的说明讨论。”帕尔梅林将册子往前翻阅，他开始转述那位学者当时留下的话语，“这是一种非常高级别的法术，需要提前进行四十八小时以上的仪式，呈贡等价于四百磅魔素晶的风属性仪式素材，仪式准备完成会在被施术者或被施术物体身上留下印记。在这之后，施术者随时可以将被标记的人或物体转移回仪式进行的位置。”
光从仪式时间和素材价值来看就知道这法术很不简单，再加之先前那阵突然抛射而来的火焰箭雨，已经足以判断敌人的大后方藏着一位水平不低的魔法使用者。
“他们后面没有再派人来袭击？”莉迪薇娅不太放心。
“那两位大概就是他们之中实力最强的人了。”帕尔梅林继续于他的笔记中寻找信息，“迪亚艾丁的黑金花与血曜岩。我听闻过这对兄妹的故事，在阿拉卡德族裔仍恪守传统的流浪刺客中他们非常出名。”
“恪守传统？什么样的传统？”莉迪薇娅的关注点非常奇怪，事实上她确实对风土人情相关很感兴趣。
“不归附于任何势力，流浪于大陆各地，刺杀高位者只收一枚金币，如若目标真的高贵无上，他们将额外再收取一枚。”帕尔梅林回忆着，这些内容并不被记录于册上，“教会历1047年，也就是一百四十六年前，现今的摩洛尼亚仍处在分裂战乱中，维塞尔斯王朝的末代国王被一名阿拉卡德的流浪刺客于万军之中斩首。”
“最后人们从他的尸体上搜出了一张没有署名的契约与两枚维塞尔斯金币。”帕尔梅林低声说。
“那是一个时代的落幕，终结于异族刺客之手，代价却是两枚金币。”
莉迪薇娅听得出神。
两枚金币刺杀一位国王，有那种超视距的攻击手段，准备充足不出意外的状况下几乎是必杀。
虽然目前莉迪薇娅对于两枚金币的购买力并没有明确认识，但这怎么听都非常划算，假使是她也愿意雇用这群靠谱的家伙。
“但随着时代更迭，阿拉卡德族裔中能够觉醒祝福的人少之甚少，其中有名者大半已宣誓效忠于他们的主人，唯有少数还恪守传统四处流浪并收取廉价的报酬。”帕尔梅林接着又说，“同样也是去年对亚坎拉堡的攻伐，效忠维尔兰特公国亚坎拉大公的菲拉斯就是一名抛弃了传统的阿拉卡德人，在下与他在亚坎拉高原的花海中曾有过一战。”
“而迪亚艾丁的黑金花与血曜岩，妹妹是一位神秘不为人所见的仪式学者，哥哥则是一位觉醒了祝福沉默寡言的致命杀手。他们极具实力且恪守传统，游走于大陆以低廉价格换取血腥契约。”
“但这一次，他们被雇佣来刺杀您。”莉迪薇娅陷入思索，“如若真如传言所述那般神秘强大，这群跟踪者中也很难再有更厉害的角色，所以这段期间才没有再发起袭击。”
想了那么久，最后还是靠武力解决了危机。
然而这些人的来历与最根本目的还没有探查清楚，也还没想通掀起摩洛尼亚的内乱于他们有什么好处。
莉迪薇娅仍不能停止思考。
“爵士……”她刚要提起下一个话题，却发现骑士的脸上略带阴郁，“呃，帕尔梅林爵士？”
只是一闪，但莉迪薇娅看得很清楚。
就像是所有男人都曾掩埋在内心深处的隐隐自尊，他们或许并不展露在外，却又竭力于内在呵护这脆弱敏感的东西。
她似乎可以理解这种感受。
“嗯？哦。没什么，小姐。”帕尔梅林回过神，他将那些不易被察觉的苦闷一扫而空，转又向少女流露笑容。
思绪繁杂，甚至连交谈过程中都会走神，而且骑士很清楚自己正在忧虑什么。
他是丰穗麾下第三席，历经比试和血战，是荣誉的榜样。
可如今却在他人需求守护时显得那般狼狈。
异族的祝福迅捷如闪电，他所熟习的每一项战技纵使再卓越再磅礴却也都无法赶在时砂之刃的穿刺前施展。
如果将场景再次重现，帕尔梅林甚至没有绝对的信心能仅凭他自己救下莉迪薇娅。
作为宣誓守护的骑士，他是失败的。
这种挫败感帕尔梅林曾品尝过不止一次，就好像五年前父亲对他毫不留情面的严词呵斥，就好像一年前异族男子于他的嘲笑讥讽，否定了他的理想否定了他的信念否定了他的价值。
骑士忽然也回忆起自己曾经被什么人拯救过，从那些难以挣脱的阴影之中。
“我从不指望谁手中的剑能追上逆流的时间，坚持守护恐怕也并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就在这时，他听见少女的轻声慰抚，“但我都看见了，时间凝滞前你的动作你的神态你的呼喊，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作为个人而言，我感谢你的选择。”
依然是她的声音，帕尔梅林记忆犹新。她似乎总是能看穿人心，似乎总会最恰当的时机伸来援手。
骑士抬头，他看见少女在柔煦的火光里轻轻微笑。
她压低了声音，口型却清晰。
“谢谢你愿意来救我，骑士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