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薇娅坐在窗边,她轻轻扯起帘子一角,只看见外面茫茫无边的白色原野,天幕与地平线的交界处模糊不清,仿佛已经交融在一起。
那是更西的方向,也是冰洋战士们的故乡。
他们的土地贫瘠寒冷,仅仅依靠打渔无法养活上百部落的子民,所以他们选择以流血换取生存。
战争时代他们是西陆领主们彼此间争取的抢手雇佣兵,和平时代他们是沿海村落闻风丧胆的北下海盗。
但这些都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莉迪薇娅真正在意的其实是当初神母为她展示大陆地图时,有一枚棋子刚好就立足于那里。
也就是说,有一位神选正位处冰洋。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嗜血好战的斗殴者?残忍无情的屠戮者?贪婪自私的掠夺者?
似乎不自觉地就把一些刻板印象带入其中了,莉迪薇娅默默在心里向那位不知姓名也不知身份的神选道歉。
“请用,维斯洛小姐。应该不会太烫。”哈雷将一杯热好的牛奶放在了桌上。
“谢谢您,哈雷主教。”莉迪薇娅朝他点头。
这儿大概就是哈雷主教平常处理文书的地方,通俗说就是办公室。
单调的灰白涂料刷遍了四面墙壁,桌椅朝向的位置则挂着一张塞伦尼耶的艺术画像。
一如教堂整体的建筑风格,这处房间的内饰也十分质朴且偏向实用。
哈雷带莉迪薇娅进来时简单地清扫了一下桌面,随后便邀请她入座,他们打算就奥科米奇和格尔德林的现状进行讨论。
“我先前听格蕾朵女士说,教堂现在接纳的难民已经快有六十人。这是真的么?”莉迪薇娅问。
“嗯,没错。但和仍流浪街头的数量相比还是显得微不足道。”哈雷点头,“如果情况继续恶化,我们会考虑把别的房间都腾出来安置难民,诸神会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
“食物呢?柴火呢?”莉迪薇娅继续追问。
哈雷微微皱眉,他垂下头,忧愁之色爬上面颊。
“很糟糕。也许还能再撑两周?也许又只有一周?”主教叹息,“谁能说得准到下周时山上会不会又逃下来一批可怜人?”
“伯爵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没有,小姐。寄给伯爵的信、寄给赛瑞玛特的信都没有音讯,自告奋勇前去山上的年轻人至今未返,难道这座镇子被抛弃了?”哈雷的语气近乎绝望,但他抬头仔细看了看莉迪薇娅,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目光中又重新燃起希望,“不。您来了。这说明我们没有被抛弃。诸神没有抛弃我们,维斯洛没有抛弃我们。”
被一个半脚踏进棺材的老家伙这样满怀期待的注视莉迪薇娅多少有些难堪。
“我会亲自去拜访伯爵府,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先了解奥科米奇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将话题稍稍地转移,“您和难民们接触较多,又是位见多识广的长者,应该对山上的灾情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或猜测吧?”
哈雷花白的眉头又微微皱拧,他移开视线自顾自地思考起来。
莉迪薇娅并未展示出任何的急切或不耐烦,她也没有动主教为她准备的牛奶,只是端坐原处静静等待。
“好吧,小姐。”看起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哈雷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坚定了许多,“虽然这些传闻和艾瑟利亚的信仰相违,但现在显然不再是拘泥于传统的时候。”
“北方的教堂并不是自古就有,索罗以北虽然地处西陆,信仰却与南方大相径庭,就连格尔德林也是在四十多年才建起这座教堂。”主教语调放缓放沉,开始讲述起来,“在我还年幼的时候,村中年迈者经常会和孩子们讲雪山另一头各种天马行空的事物——比如四条腿的丘峦、独目带翼的圆球还有半截身子埋在冰层中的巨大塑像。”
“现在想来,这些奇诡的东西如果真的存在……那会是七神的造物么?又或许,它们其实都是邪神的眷族?”
莉迪薇娅听愣了。
她没想到艾瑟利亚教会的神职者敢把这样的话说给一位西陆贵族听,坐在这儿的如果不是莉迪薇娅而是别的什么人,恐怕早就已经拍屁股走人并在摔门前扬言要告发这老头了。
“您是说,这场蛇灾和邪神有所关联?”莉迪薇娅问。
“有可能。”哈雷点头。
“信奉邪神的喀默样貌诡谲古怪令见者得以癫狂,而这些逃下山的人们却也都多少有些精神上的失常。”这位信仰并不怎么坚定的老主教接着又说,“教会不承认邪神的存在,但那些无法被解释的事物却又始终存在,这是教皇和总教廷无法回避的问题。”
“那条被烈火之神斩杀的巨蛇呢?您认为蛇灾会和它有关系么?”
“显然。”
是,这是显然的。
莉迪薇娅在开口问之前心里就已经清楚。
火山附近硫磺富集,普通蛇类避之不及,怎么可能又会泛滥成灾?
但从这里开始事情就和神母所述相冲突了。
那可是众神仍行走于大陆的时代,神母捏塑出巨蛇又让自己的儿女将其斩杀,意义是什么?
莉迪薇娅轻舒一口气,这些属于神代的宏大叙事在扰乱她的思绪,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放空大脑专注于眼下。
“哈雷主教,您要明白,这也就意味着——”少女停顿一下,她观察着哈雷的表情。
而后者只是扶了扶镜框,神色并无明显起伏。
“您在质疑并指责伯爵府和邪神仪式有染。”在确认他的反应后,莉迪薇娅才继续说。
“虽然对伯爵大人有不敬之罪,但我身为艾瑟利亚教会的主教,对诸神的忠诚更应在世俗礼节之上。”哈雷没有否认,反而还强调了自己的神职。要不是他说得这么义正言辞,莉迪薇娅都快忘了他还是个艾瑟利亚的主教了。
放任领地内灾情蔓延恶化,封锁领地与外界的信息交流,这不可能是一位正常领主的所作所为。
这种质疑和指责在莉迪薇娅看来也非常合理,只不过她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等正午威尔等人酒醒并在镇中完成补给后,他们就该考虑接着向奥科米奇进发。
威尔在奥科米奇有事务待办,她则想在奥科米奇寻找遗碑,再加之格尔德林目前进退为难的处境,他们最后势必要抵达熔炉一探究竟。
就在莉迪薇娅想要进行下一个话题时,她突然听到了钢琴的弹奏声。
那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悠扬层叠。
曲调轻缓,像是一位母亲坐在窗台前所作,她呼唤着远居异所的游子尽快归乡。
莉迪薇娅很确信自己不是用耳朵听到的,那是一种直接抨击灵魂深处的旋律。
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被这首曲子勾起,莉迪薇娅有些坐立难安。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裙兜里的仪式匕首,在碰到柄把的瞬间,心中焦躁顿时消散无踪。
“维斯洛小姐,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么?”注意到少女神色异样,哈雷关切地问。
“您没有听见?”
“什么?”哈雷不理解。
“不,没什么。”莉迪薇娅扶靠桌子,她干笑着摇摇头,“可能只是昨晚没有睡好。谢谢您的关心,哈雷主教。”
同处一个房间,那首钢琴曲却只有她听见了,莉迪薇娅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某种幻觉。
房间外变得喧哗起来。
脚步声错杂,地面微微震动。
不止是房间外,甚至连窗外都开始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
“嘭嘭嘭!”
敲门声。
“是格蕾朵么?外面为什么这么吵?”哈雷起身,他隔着门问。
“嘭嘭嘭!”
回应他的只有又一段急促的敲门声。
门那头的人似乎极不礼貌又很不耐烦,这不是用指头叩出的声响,而似乎是用整只手臂砸出来的。
“我猜是某位遇到了麻烦的难民。不好意思,维斯洛小姐。”哈雷离开座位,准备开门。
莉迪薇娅看着老主教一点点走向房门,却听见窗外边喧哗越加杂乱。
里头混着悲鸣与惨叫。
“不!哈雷主教!别开门!”少女拍着桌子起身想要喊停老主教。
但为时已晚——
哈雷已经将门打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是被敲门者主动撞开的。
血溅落到木质地板上,暗红色的液体流聚到缝隙间。
哈雷的脸和喉咙被什么细长的东西死死咬住,老主教挣扎着但使不上力,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莉迪薇娅终于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
那些已经脱落的表皮耸拉在脖颈和手腕处,腐败的烂肉唐突地暴露着,指尖截开新生的肉芽蠕动。原本应该安放眼珠的双眶现在却空洞森然地爬出两条黑紫色的毒蛇,断裂的下颚包不住坠开的口腔,蛇群代替舌头从咽喉深处钻了出来。
他动作僵硬,四肢机械地挥舞,浑身肌肉都在不自然地抽搐。
这已经不能被称作是人了。
那更像是一具被蛇操弄着的提线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