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登·斯帕尔掐灭了唯一的烛火，房间中依然明亮。他站在窗前，死灰般空洞无神的双眼中印着通红的光焰。
火旭在岩浆中翻腾，朝向天空的巨大壶口里赤色灼热。
伯爵府高高地建立在壶口的边缘，斯帕尔的世世代代都曾在烈火的光辉中俯瞰着这座伟大古老的熔炉之城。
数不清的传奇经由此处铸造诞生，尽管那些利刃甲胄如今散落桑德博斯各地，但有关它们的诗歌与传说却永流于世。无人不晓奥科米奇沸热火浆之上的锤炉，大陆的伤口处流淌着诱人的黄金。
这也是属于浴火之雀斯帕尔的荣誉，伯爵家族守卫掌管此处已有八百年之久。烈雀之旗由第一批登上壶崖之顶的寒土开拓者立下，那是斯帕尔为之骄傲的先祖。他们英勇无畏，与严酷的炎热和寒冷搏斗，并成功征服了这片土地。
可有人说奥科米奇会在海登伯爵的手中迎来衰落破败。
就因为他曾贪图享乐的那段时日？
荒唐可笑。
海登・斯帕尔丝毫不为自己的过往感到羞愧，恰恰相反，他引以为傲。纨绔是一种张扬的个性，身为伯爵之子他有资格也有条件拥持这种个性，这是区别蓝血与贱民的最佳量尺。
贤明憨厚的熔炉领主劳瑞・斯帕尔伯爵已经逝去，现在继承这个头衔的人是他，是英明勇武的海登・斯帕尔伯爵大人。他才是奥科米奇如今的主人，那些批评过他的愚钝者现在大概连尸骨都已经于火浆中彻底消融。
可奥科米奇太小了，加上格尔德林也不够。
海登望向熔岩的目光贪婪，野心在他的眼底膨胀。
等到蜕变完成，他将拥趸无上的力量与权柄。
从这里往南，白桦林之领威宁顿，苍原狼沃尔夫家族的领地。狼是维斯洛忠诚的仆从之一，雄鹰翼展之下最为锐利的獠牙，奔狼勇士的战斧将割开一切敌人的喉颈。
再往东，冰珀湖之领罗德利亚，白天鹅艾维兰家族的领地。天鹅也同样是维斯洛忠诚的仆从，雄鹰翼展之下最为迅猛的尖刀，雪羽具装铁骑将冲破任何敌人的防线。
还是不够。
就算维斯洛家族亲自迎接他的到来也不够。
纵使杰拉尔德・维斯洛派出他在雪鹰堡全部的鹫饕冠军勇士也不够，那些霜原狮鹫背上的战士们根本不足为惧。
海登・斯帕尔自信满满，好像整个北境都已经尽在掌握。
但他苍白嘴角的笑意没能维持太久，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黑色的血溅落到窗户上，视野中的红焰池里沾了污点。那块血污将窗户玻璃烧出一块黑斑，冒出滚滚浓烟。
海登紧捂胸口，他喘息，面露痛苦。
他抬起头，却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爬满黑色血管的惨白脸颊。
以及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模糊人影。
“尊贵的伯爵大人。”黑衣黑兜帽下的嗓音尖细，听不出性别。
“你们多久没派人来了？一周？半个月？应该有一个月了吧？”海登头也不回，他冷笑，“你们说服了那个废物？还是失败了？”
“很成功。”黑影低声说，“想要号令北境所有的家族，我们需要法理。他来自维斯洛，也痛恨杰拉尔德。他很合适，而且也加入了我们。”
“只是为了通知我这个好消息？我们终于可以不用统治一片无人的焦土了？”
“当然不是。还有一个坏消息。”黑影浅浅低笑，就像是锯子切割木头时发出的声响，让人不禁浑身起疙瘩。他又说：“莉迪薇娅・维斯洛已经离开了灾变的格尔德林，正在前往这里的路途中。你没能在山下杀死他们，他们要来了。”
海登扶着墙壁，手指在略微褶皱的壁纸间摩挲，他只盯着脚底名贵的羊毛地毯却一言不发。
他陷入沉思。
海登绕开那个如烟雾般不定的漆黑身影，他在房间中缓缓踱步。
熔岩将夜色中的伯爵府照耀得如正午般亮堂，奥科米奇没有黑夜，赫斐托斯的神迹之下这里永日昼明。
他停在桌边，索罗以北雪境的地图正铺陈其上，连线与标记密密麻麻。他已经垂涎这片广阔的领地太久了，他急不可耐。
海登怎么能忍受那个来自维斯洛的懦夫成为他们之中的合法统治者？他为此精心策划准备了两年之久，难道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努力与成果拱手又让回给维斯洛？
雄鹰已经霸占北境太久了，从人类能在寒潮死雾的侵扰下落地生根开始，从西陆的第一个文字刻印在岩壁上开始，雄鹰就已经环伺在辽阔雪原的上空。
为什么他不能成为维斯洛？为什么他不能取代维斯洛？
北境应该恭迎拜服他们的新主人了。
“这也是个好消息。”海登邪异地微笑，他唇角的皮肤龟裂，“我的继承权正在送上门来。”
他不禁要为自己的英明而赞叹，这是多么美妙且一举多得的想法。
四年前，海登曾随他的父亲劳瑞·斯帕尔一起参加了莉迪薇娅·维斯洛的十岁生日宴会。
那不仅仅是一位公爵千金的生日宴席，也同样是表彰北境银白明珠率领高墙下战士们历经血战最终克服寒潮的庆功宴。
尚时十七岁的海登看到那名穿着海蓝色盛丽礼裙的银发女孩登上台前，她用清朗细嫩的嗓音高声宣讲祝词，婉转宛若歌唱，到场的家族首领都为她献上掌声和欢呼。
纨绔不羁的伯爵之子从未见过像那样美丽尊贵的女孩，他充满欲望的视线逾矩地扫过暴露在礼裙外奶油般白皙的双肩与锁骨、长袜紧绷下曲线优美的小腿。
他已经在幻想与这女孩同床共枕时的景象了，那一定是非常梦幻的光景。
他在想像她这样地位尊贵高高在上的姑娘要如何在他的身子底发出娇柔妩媚的喘息和叫声，他在想像她这样淑雅文静优雅端庄的姑娘要如何在极乐中用那蓝宝石一样的眼眸饱含渴望旖旎地注视着自己，他在想……
然而劳瑞·斯帕尔并不在乎周边人的眼光，他当众将巴掌重重拍在了海登的脑袋上，仿佛要提醒那女孩对他来说高不可攀。
可如今海登的野心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一个西北边陲小小的伯爵领，他最终要统治整个北境，并且是要由他亲自统治，他不会让给任何人。
莉迪薇娅·维斯洛是杰拉尔德·维斯洛公爵的女儿，只要她那两个碍事的哥哥一死，北境所有的家族都会承认她丈夫的合法继承权。
不管是雪境绿洲艾斯兰德还是风雪残崖帕什米尔亦或是雪峰堡垒赛瑞玛特，都将顺理成章地纳入他海登的版图之中。
到那时他海登就成了维斯洛，他海登就可以代替维斯洛了。
不，甚至不仅仅止于此。
那女孩血统的高贵令海登惊喜不断，银白的柔顺长发象征着如今血脉已与王室捆绑的洛伦菲尔德家族，她身上还流着来自贝尔伦德王室的血。
而从谷地棕熊开始，他将用无上的武力再次让如今的六大家族臣服，在摩洛尼亚的废墟上建立一个属于他的新王国。
海登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坐上西陆王位时的模样了。
那才是真正的伟大，远比他的父亲那安守于一隅的懦弱更伟大，斯帕尔的烈雀之旗将遍及整个西陆。
“不自量力。”黑影毫不客气地评价。
他完全没有对伯爵大人展现理所应当的礼仪与恭敬，毕竟他根本就不是伯爵大人的属民。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海登颇为恼火，他锤桌怒吼，但突然且剧烈的咳嗽又让他的语气和怒意收敛些许，“如今六大家族的矛盾早已无法弥合，只要林地公爵之子一死，摩洛尼亚自会四分五裂。而我会把那个维斯洛家的女人软禁起来，让她一辈子都只能成为我的玩物，她威胁不到你们。”
丑陋的欲望和无止境的野心几乎要从那双死鱼般无生气的眼珠中跳蹦出来，他已经快分不清脑海中的妄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就好像他已经成为了那个统领着整片西陆的傲然王者。
“初次见面时就已经说过，我们来自喀默，是那位不可直称名讳之神明的子嗣。”黑影对海登的提议和想法不置可否，“如果您能成功我们当然会第一时间献上祝贺，那也是我们乐意看见的局面之一。”
喀默？真是古怪。海登在心里想。
他们这样的黑影既没有千奇百怪的面具，也没有暴突畸形的头颅，更没有海洋生物触须形状的手脚，和传闻中的喀默异族相距甚远。而且最让海登感到诡异与惊悚的是，尽管他们每次都派出不同体型的人来，但他们的声音和语气却都像是同一个人。
“那么，期待您的好消息。尊贵的伯爵大人。”黑影幽幽地后退，随即眨眼间就消散在视野中，就像他从没来过。
海登撑在桌前，他又忍不住咳嗽。这次黑血落到了羊毛地毯上，纤维烧焦的刺鼻气味飘散整个房间。他摸了摸自己的左半边脸，厚厚的粉脂沾在手指上。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右半边脸，却只感受到了突起的血管神经以及冰冷如死尸的干燥皮肤。
“艾薇尔！”海登高声呼唤。
紧闭的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一位女仆装束的姑娘步履端正谨慎地走进来，她低着头，栗色长发遮住了半边面容。
“妆掉了。到补妆时间了。”海登用命令的口吻低声说。
“是，大人。”女仆缓缓抬头，她用于回答的声音低迷僵硬。
熔炉的火光也照亮了她的脸颊，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下漆黑脉络犹如毒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