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星光同教学楼的灯光一块亮起，教室里只剩刷刷的写字声和头顶老旧灯管的嗡嗡声。
林行知把堆厚的作业本摞到一边，在空出来的地盘上写小纸条。
台上没有老班监视，想来是每晚八点准时更新的《万古狂神》拖住了他的脚步。
“女侠，江湖救急。”
写好的小纸条被揉成团，悄悄扔进穆清宁的抽屉里。
同桌岿然不动，身子笔直挺拔，一头黑色长发猫儿似的乖乖顺在肩侧，随着她握笔的指尖轻轻晃动。
“女侠，这道物理题该用什么定律啊，什么牛顿第二第三定律的说起牛二我就只能想起水浒传里那个被杨志砍了的‘没毛大虫’……”
林行知悄声道。
见没有回应，林行知只能耸耸肩放弃。好学生的差别就在此显现。
谁家高中生晚自习不曾偷偷在拿习题册和教材掩护过的桌底下一睹过武侠或言情小说的风采？
传个小纸条啥的更是学生独有的乐趣。
“揉皱的纸团”这种怎么想怎么都应该是垃圾废品的命名，一和学生时代沾上，就洋溢出无穷的遐思和余韵。
在心底为同桌的不解风情小叹一口气后，林行知注意力重回功课，开始攻克没毛大虫难题。
一个废纸团划过视野，在林行知面前摊开的作业本上滚了几下后止息。
“什么事？”
展开后是寥寥数字，纸条上凌乱的褶皱也掩不住那端庄的字迹。
魏明曾向林行知提出过一项伟大定律，即“上课开小差时偷吃的零食，要比一般情境下吃的零食美味约62.75%”，而“上课时戴耳机听的音乐”则相反。
林行知不禁好奇，遂询问音乐这种明显更为高端雅致的爱好，为何却呈现相反的趋势。
结果魏明说那只是因为我有次听歌听嗨了于是说话声不禁也随着耳机音量一同提升……
林行知立刻摆摆手说朋友不必多言，有些事情说三分便足矣。
就像牛顿运动定律得有三条才完善，魏明提出的定律也在此变得完备。偷偷写小纸条和光明正大写作业，二者间的乐趣至少有59.17%的差距。
“女侠，第十三页第五题，受力分析怎么做？我现在越看这受力分析就越想给这个作业本也施加一个力……”
穆清宁读过纸条后，默默扫了眼面前同样在做的习题册，勾了勾唇角。
她看也不看林行知一眼，小嘴一张一合，无声地做出“笨蛋”的口型。
林行知歪着头无奈看她，自己有求于人，不得不承受人家的嘲讽。
等穆清宁重新恢复冷清的神态，准备在纸条上写下通关秘笈时，一个脆亮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
“请让穆清宁同学出来一下。”
教室里的目光齐刷刷看去，门口站着个女生，黑白色的二年级制服，胸前别着学生会会徽。
林行知想起来了，自己这位同桌似乎在学生会某个部门任职。一楼大厅的宣传栏里偶尔还贴有她参加文化节、校电视台、义卖、运动会等活动的照片。
记得有次搞诗朗诵，学校礼堂突发电路故障，眨眼间四周变得漆黑。
还没等到大伙鬼哭狼嚎或是幸灾乐祸，突然点点微光在人群间亮起，一小丛一小丛地茸茸浮动，仿佛是夏夜里的萤火虫。
当时坐在最后一排当观众的林行知，眼尖地瞧见了走廊过道处的穆清宁。
借着唯一一支手电筒的光，她正低着头，将荧光粉小心地洒在工作人员的徽章上。
林行知说不清当时她的神情怎样，手电筒的微光本就有限，那沉浮着光暗的脸颊被勾勒着轮廓，一时柔和而安宁，一时锐利而坚强。
林行知没敢问那个点子是不是她想的，说起来他压根就不好意思说那个时候他在看她。
因为当时她专注得像个孩子，那么纯粹那么剔透，仿佛那是只存在于水晶球里的世界。
陷入回忆的林行知忽然被人用笔尖捅醒，罪魁祸首穆清宁。
已经起身的同桌冲他努努嘴，示意他看桌上多出来的那个皱纸团。
“回来再跟你讲。”
娟秀的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可以想见是主人匆忙之中写下的。
林行知叠好纸条收起来，抬头，穆清宁已经在教室门口了，正巧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
依旧是一闪即逝，甚至都没法确认那是不是看向这里，穆清宁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
窗外风吹白桦沙沙作响。
晚自习课间，林行知与一众狐朋狗党陷入了“该谁去学校小卖部为众人采买零食饮料”的争执中。
该项议题得到了空前关注，最终结论在二楼厕所处得到拍板。
众人凭借施法时一泻千里的畅快感与满足感，友好地相互交换意见，达成了“以猜拳决定胜负，输的人前往小卖部”的共识。
时节入秋，晚风吹在脸上有些冰凉。
远处公寓区的楼房点着零星的光，学校多媒体楼的霓虹招牌坏了一半，只剩“米纳”两字在夜色中发亮。
林行知不负众望地七战七败，这会正走在人行道上。
晚间的校园有些寂静，草木被吹冷的气息弥漫在四周，街边的路灯投下长长的影子，头顶繁星漫天，像是米粒洒入深海。
偶尔有学生情侣也下来散步，一高一矮的肩头几乎靠在一起，沿着路边漫步，诉说林行知绝对不想听见半个字的喁喁私语。
靠近小卖部就变得热闹了。它设立在社团大楼一楼，过了这儿再往里走一段就是食堂，原本是为了截杀半途去食堂的学生，以泡面和辣条将其诱入歧途。但事实证明晚自习的生意似乎还要好做不少。
亮着灯的大厅门口不时有学生进出，朦胧夜幕下清一色的学校制服。
林行知从怀里掏出ID卡确认积分券，狐朋狗友们给了他十连抽的资源。
按正常概率来说这足够富余，损友们显然考虑到了林行知的保底体质。
“请选择卡池，我们目前推出的有‘劲爆鸡米花限定upup！池’，‘秋天的第一杯奶茶限定up池’以及‘打工战士的最优之选！十发保底干脆面池’……”
用银色底座固定住的液晶屏散发光芒，甜美温柔的电子女声在大厅响起。
林行知心说什么打工战士在保底战士面前还不都是战五渣，不过结成命运共同体的我们自然都只有选择第三个池子的份……
这么想着的他都打算去点击屏幕操作了，一只纤细素净的胳膊先一步横在面前。
两人同时扭头，情不自禁地对视，相亲相爱的好同桌。
“……你也来了？”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林行知。
他注意到穆清宁胸前别了会徽，不知道是匆忙还是没注意，有些可爱地歪着。晚风舒畅，空气里隐约传来她白色衣领般干净的花草清香。
“学生会下周要弄迎新晚会，让我来提前购买布置……”
穆清宁眨眨眼，说道。小指下意识地勾着耳边的卷发。
“多大的官威能差遣穆清宁同学？”
“你别乱说，我也就是个宣传部部长，况且根本没什么职位高低的，大家都是在学生会历练。”
“哪天穆同学可贵的平等精神能分一半作用在我身上就好了……”
“谁叫你每天那么无聊。”
身后突如其来的“咳咳！”声，交谈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转身看见还在后面排队的同学，意味深长的扎人目光在两人身上转。
灰溜溜地买了必需品，林行知与穆清宁走在路灯点亮的人行道上，影子在昏黄的光晕中被拉长。
“我还要去科技楼一趟，把这些东西放到学生会办公室去。”
穆清宁拎着装满零食饮料的袋子，空余的手抬起把长发顺到脑后。
“嗯，我知道了。你身上有带钥匙吧？”
林行知也拎着同样的便利袋，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石子“嚓”的一声飞出去，在地面上滚动一阵，在路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没了动静。
“我才不像你那么笨，而且还有学姐等着呢。”
穆清宁说。
“幸亏你提前一声跟我说了。要是晚上放学我还没瞧见你回来，就知道该去科技楼四楼破窗而入英雄救美了。”
“笨蛋，是该找老师和年级主任。”
“说起来，老班最近沉迷的《万古狂神》你看过没？”
“没有，那是什么？”
“没有就算了，我是觉得最新章沈青禾那个一剑破九城有点太离谱了……她当初在主角面前为什么要假装拧不开矿泉水瓶盖？”
“……那是修仙小说吗？为什么还有矿泉水瓶。”
“属于都市玄幻类型。从宇宙洪荒打到现代都市，激战正酣处连隐世不出的古老宗门都纷纷参战，外星人开着机甲高达踏破银河，华夏特种兵只手撼天动地，气运之子一念通天，神魔仙佛噤若寒蝉，斗宗强者恐怖如斯，最后大道都磨灭了……”
“……嘎嘣！”
“穆清宁女士？”
“这个火鸡味干脆面，挺好吃的。”
两人在岔路口分手，右边科技楼左边教学楼。
“我走啦。”
穆清宁说着抬起头，被树叶揉碎的月光浮在小脸上，光影模糊着她的神情。
林行知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着远方的某处，顿了片刻，忽然伸手为她正了正衣领。吓得穆清宁一激灵，小步往后蹦。
“做什么？”
同桌脸上带着羞恼的红晕，被月光染过的清冷已不复存在。
林行知挠挠头：
“没啥啦……好了，那我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女侠！”
说着他转过身，大阔步走开去。
看着他背影的穆清宁咬着下唇，睫毛不明显地颤动。
她还有没说的话，那就是其实科技楼三、四楼的灯坏了，如果她要去办公室的话，就只能在里面摸黑了，她是个女孩子当然有可能会怕黑，所以如果可以……
背影越来越远，即使出声也来不及了，更何况要叫他，用踢的用戳的才效果拔群。
穆清宁像是摸着石头涉水过河般走在去四楼的楼梯上，头顶传来熟悉的女声：
“清宁？你来啦？”
穆清宁吃惊地抬头，眼前黑漆漆的，但声音的来源方向依旧可以辨认，楼梯口处那明显属于三年级某个前辈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们都忘了这茬了，没记得带手电筒。还怕到时候找不到你呢，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啊。”
这一招？
穆清宁不明所以。
她忽然屏住呼吸，慢慢地低下头去，茸茸的橘光在眼前浮动。
那是自己原本有些歪扭的会徽，现在已经被扶正了。
不知从何时起，或许从一踏入黑暗起，就散发着温暖的光。
“来，小心别摔倒了，我们一块儿上去吧。”
前辈小心翼翼地下楼来，接过便利袋，牵住呆立原地的穆清宁的手。
“怎么啦？”
似乎意识到后辈的不对劲，前辈温柔地唤她一声。
黄豆大小的微光，倒映在穆清宁摇曳的眼瞳里。
“嗯，没事。”
猛然回神的穆清宁忙摇摇头，冲前辈灿烂一笑。
月亮悄悄躲入云层之后，不敢直视此刻少女脸上夺目的容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