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有些安静，两人都看着彼此，眼神不时交汇。
周默总觉得老师的视线如纯水，清丽动人的眸中光彩涌动却不含有一丝杂质，或是如孩童般单纯的好奇，又或是恶作剧般的调笑，他将所有能想到的好都加之其上，然后终是承受不住自己所铸的目光，率先偏过头去。
周默的小动作一下吸引了尚文洁的注意，是被发现秘密感到紧张吗？她感到好笑般眨了眨眼，问道：“周默，这东西是什么？”尚文洁指了指头上那团荧光，“好像不是萤火虫。”
“嗯，不是萤火虫。”顺着她的手，周默瞥到了周灵，点了点头，“老师，你想喝什么？”
他压制着脸上的表情，语气也仿佛是聊家常般，表现得非常平淡。
尚文洁脑中闪过些许疑惑，她还以为周默这次也会像在教师办公室那样狡辩一番，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
周默偏开视线，看向厨房，“我这里有果汁和牛奶，还有咖啡。”
“一杯水就行。”
这是掩饰么？尚文洁更好奇了。
上次在教师办公室，周默的避而不答本就让她很在意。
黄昏，学生，独自一人，小树林，不明爆炸物，这一系列可疑标签汇聚到自己的学生身上，哪个老师知道后不会担心，当时发现这一状况的她甚至猜想过周默在制作炸弹，接下来就是绑架胁迫，抢劫谋杀，更甚至是一系列恐怖行动，最后被无情拘捕锒铛入狱。
不过对教育的信任和对学生的了解，让她打消了这个想法。
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怎么可能会去造炸弹，造炸弹去干什么，炸学校？
因此在小树林时她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太重，只是小小提醒了下便直接放任周默离开。
第二天回想起这件事，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叫周默再仔细问问，但她没想到周默的回答竟然是“去树林放飞萤火虫”。
这样拙劣的借口任谁看都不对劲。
当时在林中看到的绝不是萤火虫这种生物，她能确定这一点，萤火虫她也见过，其产生的光短暂且微弱，美则美矣却难引起人的注意。
而那时的光更像是烟花，炫目的光瞬间绽放，短暂迸发并缓缓消散，萤火虫怎么可能会产生那样的光，但周默一口咬定那就是萤火虫，神情坚定，语速极快，她插嘴想多问都不行。
当时其它老师就要回办公室了，时间紧急，她没办法只能让周默先回去。
那之后她一直对周默口中的“萤火虫”很在意，甚至在网上查了相关资料，但这些资料除了证明周默在说谎外没有任何用处，她甚至想再去那片小树林，想当场抓获周默，想看他到时候还会怎么狡辩。
没想到计划还没实施，证据就直接撞到她脸上。
灯上的那团荧光和周默在小树林放飞的“萤火虫”几乎一摸一样！
周默从厨房端来两杯温水，将水杯下后重新坐在椅子上，他双手交叠，视线时而上移看看周灵时而瞟向对面的尚文洁，神情异常不自然。
在尚文洁上楼之前他有考虑过周灵被发现后该怎么解释，家里放养的萤火虫，装饰用的荧光灯，亦或是被人不小心丢到灯上的玩具，这些解释对应的说辞在他脑中转了又转，直到最后被梳理成为一个闭环。
但这个闭环被尚文洁温柔真诚的话轻易撕裂。
解释都是掩饰这句话用在这个场景下格外准确，那些解释是谎言，一份谎言总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填补，就像无底洞一般，直到越来越多的谎言堆积在一起，在他脑中不断放大，将他的嘴堵住。
他不愿欺骗尚文洁。
尚文洁端着水杯，如同品茶般小小的抿了一口，实际她正用眼角余光观察灯上的荧光。
她发现这团荧光居然能对她的视线做出反应，当她看过去时，荧光会往灯下缩，当她移开视线时荧光又会缓缓探出来。像是被陌生人看到的害羞小女孩，时而躲藏时而窥视，那有趣的样子，让她放松间就会下意识将视线瞟去。
尚文洁的视线像是开关，上下移动间周灵也随之不断摇摆。
周默端起温水不动声色地喝着，周灵的动作让他有些无语。
实际上靠在灯上的周灵不仔细看是根本看不到的，但她大概也对尚文洁好奇，不知什么时候就从灯上移到了阴影处，现在还在左右晃动。
灵在那地方的话，只要能灵视，抬头就能看到。
“周默，你上次在林里，就是这个东西？”尚文洁放下水杯，指了指头顶，看向周默，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
“嗯。”周默揉了揉太阳穴，应了声。
“这团荧光是......”
“这是灵。”
“灵？什么？”
“周灵，下来吧。”周灵得到指示的瞬间就从灯上飘下，直接扑到周默身上。
尚文洁睁大双眼，看着宛如身披星河的周默，一脸难以置信。
“周默周默，这，这荧光能动！”
“嗯。”
“这不是装饰用的么？”
“……”
周默久久沉默，尚文洁观察着周灵，脑中不断升起疑惑。
这团荧光如同一只训练有素的小宠物，能听懂人话的，还能到处飘，但尚文洁从来没有听过灵，翻遍记忆所学，那透明的仿若薄纱的身体和闪烁的荧光都无法找到对应的解释。
她现在很想伸手摸摸周灵，那荧光像是包含世间所有的美好事物，让她难以移开双眼。
“呼~”周默深呼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说道：“尚老师听过万物有灵这种说法吧。”
“嗯。”
“这就是物之灵。”周默轻抚身前的周灵，解释着，“每个事物死亡后就会产生这种荧光，这些荧光就是灵，这可能很难理解。”
停顿了一下，周默继续开口道：“这与老师所了解到的科学知识不太兼容，不过老师可以将灵当作志怪小说中的灵魂看待，这样会更好理解。”
尚文洁神情微妙，她看着周默身前的周灵，脑中怎么也没法将这团荧光和灵魂联系起来。
她看过的志怪小说和电影，里面的灵魂不是嘶哑嚎叫的骷髅脸，就是漂浮着的人形。
周默所说的灵却是一团漂亮的荧光，一点常人理解中灵魂的样子都没有。
她突然觉得自己所见的世界分外浅薄。
“能看到的灵都是荧光，没有实体，所以老师也不必害怕灵会吓人。”
见尚文洁愣在沙发上，周默轻咳了声。
“灵其实没多神秘，老师可以将它们当成一种另类的生物。”
“嗯，我明白。”尚文洁一脸复杂之色，她突然想到，既然灵这种超出常理的存在都出现了，那她看过的书里，恶魔，天使，妖怪，神仙，这些东西是不是也存在。
如果真存在，那怎么办，自己知道了这些东西，不会被突然冒出来的什么组织灭口吧。
“尚老师也不用担心灵会和志怪小说里的灵魂那样伤人。”周默顿声，挠了挠脸颊，他突然想到今天莫名消失的那只灵，“你能看到的大部分灵都是无害的。”
尚文洁回过神，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她听出周默的意思，大部分灵无害，也就是说存在会害人的灵。
周默再次解释道：“大部分灵都是蒙昧的，大概只有婴幼儿智力水平，因此不具备伤人的智慧，而且灵只能通过梦境来害人，所以不用太担心。”
“你说灵能通过梦境来害人？”
“嗯。”看到尚文洁疑惑的神情，周默知道她应该已经联想到了。
“所以你昨天问我是不是没睡好是为了......”
“是为了看老师有没有被灵骚扰。”
尚文洁突然觉得自己所见的世界分外浅薄。
“老师，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尚文洁说着，她看着周默和周灵，眼神充满复杂。
“那你身前这个灵是谁？”
“她叫周灵，是我捡到的灵。”周默看着周灵，用格外温柔的语气说着，“是个小女孩的灵。”
“小女孩的灵！那她是......”尚文洁瞬间失语，这是个小女孩的灵，按照周默的说法也意味着她已经死去。
看周默和周灵相互依偎的样子，两人应该感情很好。
感情很好的亲人逝去，只能以这种非人状态陪在自己身旁......
她忽然理解周默为什么沉默寡言，放学后不在学校自习而是会早点回家了。
尚文洁揉着眉心，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今天她接收到了太多信息冲击，让她一下子难以接受。
“她是这个家里第二个住户，也是我的家人，所以老师你也可以认为这个家里有两个人。”
周默看着尚文洁，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就这么透露灵的消息是不是错了。
或许应该等下次，或者下下次，至少也应该等尚文洁休息好之后再说。
“那你上次在林里是为了灵么？”
“是。”
“为了捉灵？”
“不是，是为了散灵。”周默说着，松开虚抱周灵的手，挺直腰杆坐正身体，散灵是一件严肃的事，就连解释也应该如此。
尚文洁注意到周默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像是要发表重要讲话的领导，这让她也不自觉提起精神。
“散灵就是将灵散于自然。”周默将周灵缓缓托起，周灵在周默手中像是个乖宝宝般，身周荧光闪烁，一动不动任由周默施为。
“水满则溢，灵就像水，多了就会溢出，死去的事物越多也意味着灵越多，正常的灵会自行消散，而有些特殊的灵，他们会像杯壁上的水珠一样，渐渐下滑，渐渐吸引其他的小水珠，这样的灵不会轻易消散，会渐渐变强，所以需要人为散灵。”周默将一缕荧光捻出，将其放在尚文洁眼前，“这就是灵，老师，你能灵视，所以能看到这些灵，不具备灵视能力的人是看不见灵的。”
尚文洁一愣，伸出手轻轻捏了捏递到眼前的荧光，不过无论用多轻的力度，荧光都会从她指尖穿过。
灵是根本无法触碰之物，尚文洁理解了这一点，然后她满脸疑惑看着周默手中的周灵，周默托举的动作像是能触碰到灵一般。
“我也摸不到灵。”看到尚文洁问询的目光，周默解释着，“我和周灵这样做只是相处久了有默契而已，灵没有实体，人不能摸到灵，灵也不能在现实影响人，老师不必纠结太多。”
“我知道了。”
“老师这两天被灵影响，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注意到尚文洁眼下的眼袋，周默提醒道：“那只灵已经消散了，老师今晚回去应该能睡个好觉。”
我是为什么放弃休假急忙出来你作为当事人还不知道么？尚文洁默默翻了个白眼，被周默一提醒，她不自觉打了个呵欠，抬头看了看客厅的钟表。
九点多，往常放假这个时间她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备课，虽说也很忙，但大多都精力充沛，但这两天着实被折腾得不清，今天请假的时间都还没用完就又跑出来忙，也确实应该多休息一下。
“那周默同学，今天就先到这吧，你作为学生也要早点睡觉。”
仿若没注意到周默一般，尚文洁从沙发上站起身，露出如猫般慵懒的表情，抬起双臂舒展着盈盈一握的腰身。
周默悄悄偏开头去。
他总觉得尚老师自从来他家后像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也不是不好，只是，心中总有种微妙的感觉萦绕不散让他不敢直视她。
“哦，还有一件事。”
正走向玄关的尚文洁回过头，露出明丽的微笑，“下周我还会来的，别忘了早做准备，周默同学。”
说完，她还眨了眨眼，像是期待恶作剧被发现的狡黠的小孩子。
“嗯，我知道了。”
周默看着茶几上两个空杯微微点头，今天的准备确实不充分，只有几杯水和几个水果，下一次或许应该准备一份满汉全席。
“尚老师，灵的事不能传出去。”周默一字一顿说着，语气平静，却显得不可置疑。
“嗯，我知道。”不用周默提醒尚文洁也知道这一点。
今天的事惊世骇俗，如果传出去也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风波，还不如就这样烂在心里，作为独属于两人的秘密。
“还有，作为老师不止应该提醒学生，自己也应该早点休息。”话题一转，周默柔声说着，“晚安，尚老师。”
“嗯，嗯，晚安。”
看着尚文洁匆匆离开的背影，周默叹了口气。
“今天算是过去了吧。”
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周默喃喃自语。
“周灵。”
周灵在他身前晃了晃。
“你说我应不应该把这件事说出去呢？”
“爷爷说过，不能将灵的事到处乱传。”
“我是不是做错了。”
周默低头看向周灵，周灵左右晃动着，给他带来些许心安。
两人都能灵视，能灵视的人迟早会看到灵，受灵所扰，她们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仅有的关系不错的人，现在告诉她们也许之后能减少很多麻烦。
但爷爷的告诫也不断回响在他耳旁。
禁止将灵存在的消息传播。
以前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接触现代知识久了，他也渐渐明白这是为什么。
灵是不应该出现在现实的非常识之物。
“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眼皮逐渐合拢，周默小声呢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