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明铃还会有一个亡故的弟弟。
那样一个人诡谲难测阴晴不定的人,心中藏着的空洞,比她没入深夜的眼睛还要深邃。
当她说出那句不想看无辜之人死去时,她在想什么?
当她问我是否信任她时,她是否会为我的迟疑伤怀?
她曾两次自嘲自己是姬婳的女儿,又是做出自轻自贱的行径。
我静静听着懿珍前辈说起前尘往事。
看着明铃剥离了光鲜外表的淋漓血色缓缓在我面前展现,那些碎片一点一点包裹住我的胸口,沉痛而又窒息。
懿珍前辈的眼泪一直在落,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找到能倾诉的人。
“风儿他像我,习得一手好音律却没有半分修为天赋。”
脱口而出的往昔只剩悲锵,眼角虽是垂泪,却如坠血。
“我年幼时尚有师姐们护着,安于隐世之地无人叨扰,便是顺遂着将我的笛音练至巅峰造极,方才出世。”
“风儿虽是没有天赋,但这合欢宗对于男孩的要求远不及女孩严苛。”
“我以为只要风儿不出去招惹他人,有铃儿在有我在,至少风铃院的一隅之地也能如仙音楼那般其乐融融。”
若是他人出现在我面前说自己是仙音楼的人,还曾与我爹交好,只需只言片语,我就能一辩真假。
懿珍前辈虽然我儿时未曾见过,但他饱含怀念与苦涩倾诉出的仙音楼过往,和我记忆中的仙音楼楼相差无几。
仙音楼是神出鬼没的隐世三大仙门之一。
世界万千之道以剑为主,仙音楼开辟出绝无仅有的音律之道。
楼中修士以妙法天籁的音律为灵,修的道也是与其他大道的功法秘诀大相径庭。
善音者,天机悟也,徐徐可静心守源,切切可杀人夺魄。
仙音楼曾给予过我爹莫大的机缘,我爹一手好笛承自仙音楼。因着我爹,仙音楼后来与蓬莱来往交流也密切了许多。
当年懿珍前辈失踪,仙音楼差点翻了半边天。
就连修仙界赫赫有名的“妙法琴鬼”霜音前辈都因此出山,曾经好几次恳请我师傅蓬莱仙君不记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她失踪的小师弟懿珍。
“师弟出世不过月余就了无音讯,他从小就在仙音楼长大,从未见过外界人心的险恶污浊,最是冰清玉洁。”
记忆里的霜音前辈因为懿珍前辈的失踪,琴鬼的意气风发不再,她赤红着眼捧着我娘的手,清朗的声音都平添几分梗塞。
“他性子从小善良悲悯,就算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都能落泪一天。”
我娘束手无策,她只能小声循循安慰。
“只要人还在,一定能找回来的。”
“明月,都已经过去五年了,我不敢想他现在会落在何处,是否吃饱穿暖,没有被我找到的他会有多无助,我真的……”
霜音前辈说到最后,嗓音越来越沙哑,我见到她的嘴边咳出血色,但她本人毫不在意。
在我娘这一诉心中苦痛后,霜音前辈背着她的琴又踏上寻找师弟的路。
这一找,又是十年。
只是料是谁也没想到,懿珍前辈会被困在合欢宗的小院里。
而十年之后的我也因为着了姬婳的当,才会与霜音前辈多年来放在心坎上的小师弟相遇。
“是我没用,我逃不出这里。若是我能带他们离开,风儿也不会……”
懿珍前辈的悲容一如当初的霜音前辈。
隔着多年的陈旧记忆仿佛在这一刻才将天各一方的二人永远的割裂。
我有些恍然。
“我终日告诉自己只要能护着铃儿和风儿长大,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只要没有纷争,只要不被伤害,这也是我们属于三人的家。”
“但我没找到,我,我从没想过,就算是我从不参与他们的纷争,也会对他们的求助施以援手,可他们还是害了我的风儿。”
“我的风儿,他只是帮忙去送壶酒,可是,可是就再也没回来。”
陈年往事痛到深处,明扶柳以袖掩面,泪湿一片衣摆。
“我这些年一直在骗自己,骗自己那只是风儿运气不好,他不小心冲撞了客人才会这般。”
“可铃儿早就清楚其中隐秘,她隐忍着,守着我的自欺欺人。直到现在,才打碎我一直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我,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我对不起风儿,也对不起铃儿。”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相比我心头的沉闷,懿珍前辈现在的悲痛应是百倍有余。
这样的心痛又怎能被只言片语缓解?
他呜咽了一阵,才缓缓放下掩面的袖子,苍白的脸色和一双眼殷红让我又想起了当年的霜音前辈。
“长杉,我已深陷囹圄,无从挣扎,但你和我不一样。”
懿珍前辈握住了我的手,就像当年霜音前辈握住我娘的手一般,恳切至极。
“姬婳拿你没办法,你一定能从这里逃出去。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懿珍前辈,您想说什么尽管说,晚辈都听着。”我郑重回答。
“自从风儿死后,铃儿这些年一直步步为营。”
懿珍前辈沙哑着声音,因为刚哭过一场,说话间不住的咳嗽。
“我不知道铃儿想做什么,但她要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她怕我打扰她的计划,否则她也不会敲打我当年之事。”
计划……
我想起明铃说过的,做为交易让我许诺出去后为她做一件事情。
只是当时她说的轻挑,也是神秘,后来没再提过,我只以为是为了让我安心找的借口。
她,到底要什么?
我欲窥探的彼端因为懿珍前辈的话,似乎已经有了模糊的轮廓,只是我还不太确定。
“若是可以,若是可以,我求你帮帮她。”
他握紧了我的手,含泪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位父亲对孩子的担忧。那枯瘦的手指在颤抖,生怕我会因为拒绝并挣开他。
“她这些年虽然性子变了些,但本性还是那个纯善的孩子,绝不会轻易害人。她也不会看着你走风儿那条路,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出去。”
我注视着他,思量他说的话。
懿珍前辈和明铃不一样,他真诚简单,犹如山涧清潭是一眼览尽的清澈。
“我自知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还会给铃儿添上无谓的麻烦,所以我只能求你。”
“她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若是无人相持,未等我燃熄之日,恐怕早已千疮百孔。”
懿珍前辈说着又落下泪来,这次我见到其中藏着的几分血色。
他眼中已经不见我慌张的神色,仍在说着话像是魔障缠身,只是喃喃自语着。
“长杉,我求你了,你一定要,一定要带她逃出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