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杉,行走世间无论他人如何怨毒也要待之以善。要以德报怨感化他人,只有一人善,才能人人善,方能天下善。”
早在爹还在的时候,娘亲坐在月明峰下的古杉树下,对我敦敦教诲。
她说,渡世救人是我身为蓬莱弟子的职责。
也因为我生来有不凡天资,便更是要成为那要乐善好施不求回报的好榜样。
娘说的话,和师祖说的,和师傅说的,和爹说的,都不一样。
师祖说:“世上之人皆为混沌,勿视勿听勿以理会,超然世外方能天人合一。”
我儿时曾随着师祖潜心学修两年。
两年不过眨眼瞬间,爹接我下山的时候却和师祖吵了一架。
爹指着我对师祖说:“杉儿快成那山中一方青石,哪见稚子模样?”
“亏你已是化神期的人,糊涂的如无知儿童。”
师祖和爹吹胡子瞪眼。
“此子天生就是成仙的好苗子,成仙就得从小抓起。等他见了人间的花红柳绿染了俗世,那成仙便是难入登天!”
“若是不先成人,心智都不全,那成的是哪门子的仙!”
爹气冲冲地把我领下山后本是想带我入世,但师祖执意不准让我入世,必须得在蓬莱潜心学习。
他俩闹了好大一场不痛快。
娘亲在中间调和,最后无奈选了个折中的法子让我随了师傅。
师傅是娘亲的大师兄,不仅仅是蓬莱子弟的佼佼者,就算是在整个修仙界也难寻得与之比肩的存在。
我爹敬重师傅,在我娘亲手把我交托给师傅得时候,他没有再坚持要带我走。
师傅见我后叹了一口气,便是一言不发地带我上了山。
自从我上山,他一宿又一宿地卜算天机,我跟在旁边时间长了也学会看些皮毛。
有一天师傅指着卦象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老实回答:“大凶,不见前路,生机亡,枯骨冬埋。”
说完,师傅扔给我两本剑谱让我出洞府修练,我只以为是我说错了,惹得师傅以为我愚钝不宜此道。
师傅那时有着如青松翠竹般的青色长发。
后来每次他来检查我课业的时候,那翠青的长发都肉眼可见地发白。
等到我剑谱练成时,师傅的长发已经不见青色,白如冬雪。
来接我下山的娘亲也被师傅的白发惊住,只是无论她怎么问,师傅都没有解释。
临行前,他少有凝重地对我说:“长杉,天命既定,无为即有为。”
这是师傅的教诲,我自然铭记于心。
回到月明峰,爹终于找到能带我去人间历练的机会。
娘亲再次教诲我与人相处要从善从德,苍生苦楚要有舍己为人的美好精神。
我也知道,娘没有说错。
她的道是至善,这也是她行走在这条道上领悟出来的心得。
只是就像我爹说的那样,天地间百般仙缘催生百般道法,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而我应该也有自己的道。
为了不伤她的心,我总会点头应是。
爹带我上路后,才语重心长地纠正我娘说与我的话。
“长杉,我知道你聪慧,但是爹我还是要提醒你。娘学的道理是蓬莱课本上的死东西,并不适合于你。若是行走世间,你以后一定会遇上形形色色的人。身在什么样的世道做什么样的事,有多少的能力做多少的事。善有善报在这世上不一定不适用,所以不能一昧慷慨他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
“当然身为蓬莱弟子,也不能对苦难视而不见。”
爹摸了摸我的头。
“长杉,你要想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要先学会分辨是非。但是非对错皆在人心,所以你还要找到你的本心。”
我抬头看着身形高大的爹,懵懵懂懂地问:“那我该怎么找到我的本心呢?”
“那要看什么是你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大道守仁义道德,小道守色欲权财。”
爹注视着我,神色无比的认真。
“长杉,你的本心也是你的道。爹带你去人间历练,也就是希望你能找到你想守护的东西,也就是找到属于你的道,这样爹才安心。”
爹那时候已经是化神后期临近大雷劫,虽然平日里在我娘身边时神采奕奕,但旁的时候面色都不甚好,时常会咳血。
听我娘说,我爹是闭关几天为了练成新功法才会让身体落了疾。
她让我别学我爹。
娘轻描淡写的疾痛让我爹的身子日渐亏损,只是他从不会让娘瞧见。
挨着我爹,他也会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残破的内里让我探知。
我爹的身体就像漏风气囊,而命里的雷劫就像气囊上无法缝合的伤口。
“爹,你的道是什么?”
我问他。
爹朗声一笑:“你爹我的道,就是为了保护你娘而存在的。”
我想爹要我独当一面,也是为了保护娘,所以我不假思索道:“那我的道也要保护娘。”
爹摇摇头,他眼中有落寞有遗憾。
“那不一样,长杉,那不一样。”
他没有继续解释。
我想那应该还是因为爹说的那句“每个人的仙缘不同道也不相同”,爹走了保护娘的道,我就不能走那条道了。
我没有纠结,回应爹。
“那我会找到我的道,成为独当一面的人。再守护好娘,守护好月明峰。”
我理解他,他很欣慰,一切尽在不言中。
爹用仅剩的时间带我走了很多地方,也见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我曾几次因为好心落入陷阱,不过每次都即时被我爹捞出来。
我开始逐渐明白爹说的话,也明白师祖为什么不想让我入世。
世间世事变化莫测,形形色色,人虽各有道但相互污浊混沌不堪。
我鲜少见到如我娘那般纯真之人。
艳阳下的人间富丽堂皇,倒映在影子中的世界血色淋漓,尸骸遍地。
“长杉,你看清了吗?”爹问我。
我答:“我看不清。”
爹问:“为何?”
我擦掉脸上的血,看着地上的碎肢答:“孩儿看不清人心,人心太复杂。”
前一秒相敬如宾的人,后一秒就能刀剑相向。
自己出手相助的人也会变成背后袭击的魔鬼。
善是混沌的恶,恶是污浊的善。
我实在看不清。
“那你还救人吗?”爹继续问。
我想了想,回答:“会救。”
爹收起了剑,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们欺你骗你,为何还要救?”
我也收起了自己的剑,朗声说:“欺我骗我是他们的恶,是恶杀了便是。我救他们是我生为人的良知,若无人性那便是失了本心,又从何谈寻道?”
我想我身为蓬莱弟子,就算看不清人心,我也不能对这哀鸿遍野的人世视若无睹。
他们欺我骗我并未让我觉得难过,或许一开始我心里就有了猜测。只是在人心的选择间我做错了选择,可心头莫名有种感觉牵引着我要往下走。
它告诉我,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条道路上。
爹有些欣慰,又有些落寞。
“可我不能一直保护你。”
我坚定道:“爹,我看不清人心,但我的剑会斩尽蒙蔽我眼睛的邪祟与污秽。”
爹还是不放心。
他开始教我远避人情往来,无论什么原因靠近的人都要百般谨慎小心。我从小跟随师祖师傅,早已习惯一人,对他人的趋之若鹜从来冷眼旁观。
爹临走前再三提醒我小心女人和小人,尤其是合欢宗的人。
我也一直铭记于心。
一直到爹仙陨,我已成金丹,却仍然我未能寻得我的道。
我愿意付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我要找的本心。
时隔多年,那种莫名的感觉再次被牵引出来。
往下走,往下的道到底会是什么?
看着眼前的眉眼如画的少女,我想这次我已经揣摩的够多,也不应该会做错选择。
明铃很高兴,也终于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该有的雀跃。
她那深红的眼睛不再像无底的深渊,清亮的出奇。
“好啊,那我们先成为朋友吧。”
她摸了摸自己脸颊边的头发,她看看我,又眨了眨眼。
我还是第一次从她身上见到些许无措,
我们之间又安静下来,忽地觉得有些尴尬。
我想我该说些什么,不过明铃先动了起来。
她从芥子囊中拿出几块油纸包的小方块,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如捧珍宝,很是喜欢。
“这样吧,我请你吃糖吧。”
糖吗?
我看着她手心的小方块,伸出手捏了一块。
明铃似乎担心我会像先前喝安神茶般那样又误会她,她补充道。
“这糖是小风喜欢的,他说很甜的,我也很喜欢,经常存了些放身上,绝对没有什么副作用。”
说着,她自己剥开油纸咬了一颗。
小风……是明铃故去的弟弟。我心中又有些堵塞。
见她欢喜的模样,我没有扫她的兴致,打开油纸。
糖落进嘴里,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甜蜜,填满每一寸味蕾的是无边的苦涩。
苦的让我皱起眉头。
明铃看着我的表情一愣。
明明也是吃了这样的糖,她却浑然不觉苦意,还问我:“不甜吗?”
我老实回道:“苦的。”
明铃露出狐疑之色,她又给了我一颗,执着道:“你再尝一块?应该是甜的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又是一块,苦的能烙进味觉中。
“苦的。”
听到我的话,明铃脸上的雀跃与欢喜落了下来。
格外苦的糖就像是个不好的信号,也许这次这里面也有东西,也许这次也是她的戏弄。
明铃低头看着手里的方糖,眸色沉沉浮出怀疑。
我又想起了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人,我不觉得她在做戏。
可是,这次我真的看清了吗?
明铃抬起头尴尬地收起了自己手心的糖,她眼中好像又流转开水气。
“我好像拿错了。抱歉。”
她倏地站了起来像是要确定什么重要的事情,着急离开。
嘴里的苦味都蔓延进了喉腔中。
我想了想,认真道:“其实还是有些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