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18:30,王昱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原本瘫在椅子上的躯干突然挺起,拿着手机操作一番后,径直走向玄关。接着将额头抵在门上,双手像做俯卧撑般张开推着门板,左眼贴近透光的空洞,以这样诡异的姿势立在门前。
门镜,俗称猫眼,镶在门上方便观察户外情况,由于与外人隔着一扇门,能够给居者,尤其是独居者提供安全感。但此时王昱并非因为有人敲门而去查看情况,相反,他是在“等人”。
王昱租住在市内一幢公寓楼里,一到五层是家居卖场,六到三十层是商住两用的公寓,一条笔直的走廊,两侧各开十门,每层都是这样二十个三十平的房间。走廊两端各有一部楼梯,但只有一侧有电梯,楼梯间的顶灯早就坏了但物业一直没修,王昱每晚从电梯出来视线穿过走廊望向另一端,都有种凝视深渊的感觉,仿佛走廊无限延伸而没有尽头,惨白的廊灯映着二十扇关闭的深色防盗门,颇有种恐怖片布景的意味。
王昱的房间是24楼3号,2403。号数小靠近电梯,由于只有一条走廊,所以大部分住户都会从他门前经过。
他是在偶然间发现自己有从门镜向外“窥视”的癖好——某天晚上,屋里突然停电,王昱走到玄关就看见走廊的灯光微微从门镜透出来,于是直接打开配电箱,果然发现只是自己这户跳了电闸,他意识到可以这样判断是否停电;紧接着第二天,他又遇到停电的情况,这次走廊里的灯也灭了,门镜看出去一片漆黑,他当时正准备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停电的通知,就有一人突然从门前闪过,吓了他一大跳。正是这一次经历,竟成为之后每日的“仪式”。
每天18:30(如果遇到下班晚归就顺延),王昱都会趴在门前透过门镜望着走廊,直到第一个人从门前走过为止,由于是晚饭时间,人员往来频繁,多数情况几分钟就能结束今天的窥视。但也有例外,有些时候半个小时也不见人影,因此他每次闹钟响了之后会先点外卖,这样总不至于等得过久,保证至少有外卖员会到自己门前。有两次外卖送到,王昱没等外卖小哥敲门就赶紧把门拉开,还把小哥吓得够呛。
经过多天观察发现,同样隔着一道门,有的人走过不会察觉(隔门有眼),有的人可能是第六感比较强,或者对他人视线比较敏感,几次王昱在门里屏息窥视的时候,他们却像有感应似的朝这边看过来,差点形成对视。王昱心里清楚门镜外是看不清里面的,但还是猛地把头埋下,耳朵贴在门上,心脏咚咚跳着,等听到人脚步声远去才松下一口气。然而另一方面,差点被发现的王昱(也许已经被发现了),却体会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刺激。
今天是周末,王昱也照常进行着这种仪式。
不知从今天什么时候开始,周围静得异常,王昱本就是喜静之人,睡觉都必须戴着耳塞,家中甚至备着专业的隔音耳罩。这样安静的环境也许让他感到如鱼得水,至少现在当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走廊时还未有所察觉。
过了十几分钟,王昱有些不耐烦,因他恰好想上厕所,于是便不再把脸紧贴着门,站在门边拿出手机刷消息——如果有人经过,那么开/关门声、电梯声、脚步声总得听到其中一个。他发现,手机和网络尚在正常运行,视频软件也能正常更新推荐,只是社交类应用一个新消息新动态都没有,明明距离他上次刷新已过去了很久,关注的这多博主甚至没个转发消息。“也许是应用出了状况吧”,他这样想到。
王昱随意刷过几个视频后把手机收起来,逐渐回复到刚才的姿势。他不敢把音量开大,因为不想错过门外的声音,更不想视频声音透过门板让别人听到,音量小到自己都听不清楚,看起来就更没意思。
又过了许久,还是不见邻居们路过,他尿憋得厉害,再一次从门边抽离,额头在门镜上方留下一层反光的印渍。王昱有点生气:“就算邻居们今天都反常,不回家不出门,外卖总该到了吧!”打开外卖软件,却不见有“配送中”的提示,王昱心一横,冲进了厕所。从他开始窥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没有等到“见过人”就放弃的。
开闸泄洪完毕,王昱仔细再看外卖软件,原来是过了时限商家没有接单自动取消了。又换过一家点好,这次他盯着倒计时,直到十五分钟过去,那边也没有接单。
“不应该啊,这家我隔三差五吃一回,月销几千,每次都秒接,应该是系统自动接单的啊,怎么今天?也没有打烊休息中啊……”
这时王昱才觉察出不对劲,七点多了,按往常公寓外面应该有广场舞的音乐才对,但现在却死寂一般,就是在殡仪馆守灵那天晚上都没现在安静。
他几步冲向窗边,打开窗户俯瞰下去。
王昱所住房间的窗外正是一条城市干道,平日车水马龙,所以他在家一般都把窗户关上,即使这样到了深夜也常常不得安宁——飙车党和运渣土的车队时有穿行。可现在,应当正是晚高峰时段,路上却没有一车一人!王昱自打搬来还从未见过马路的全貌,每次看下去,目光不是被密集排列的汽车们吸引,就是被蜂拥窜行的电瓶车自行车们夺了眼球。
现在顾不上欣赏这些,他窗也不关地窜出房间,沿着走廊一边挨个敲打邻居家门,一边拨打父母亲朋的电话。两边均无回应,他又打起几个紧急求救电话,除了系统提示音,电话那头什么也没有。
电梯还能用!
23楼,没人;物业办公室,没人;快递驿站,没人;前台,没人;停车场,没人,别说人了,甚至车都没有一辆。
大楼正门是家居卖场,公寓从侧门出入,正对着一条小巷,这里时常有些卖菜卖水果的摊贩,平时也是嘈杂得紧。此刻四下无人,只有几株行道树随风摆动枝叶,沙沙地似在同王昱打招呼,地面上光洁如新,连片菜叶都没有。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自己一人,他莫名想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难不成我就是那头猪?”,这时候还能想起来自嘲,王昱只觉得又好笑又莫名其妙。
走到主路中间,期间他将通讯录里的电话挨个打了一遍,信号还是有的,只是完全无人接听。他跨坐到路中间的隔离护栏上,如果要过马路走到对面,得绕很远走人行道,所以常常能在窗边看到有人跨过护栏横穿,他有时心里也想图个方便,只是没敢尝试,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完成了“夙愿”。
等了很久也不见路上有车,王昱顺着道路延伸的方向望去,还从未体验过这种视野:道路从眼前延伸出去,在远端地平线凝成一个点,竟有种和每天走出电梯望着走廊一样的感觉。
就在心理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两旁的路灯渐渐亮了,早些时候下了点雨,略偏橙色的灯光照在路面上,形成一块块不规则条状、渐变的反光。王昱想起了莫奈的名画《日出·印象》,这是他一辈子见过最温暖的光芒。他坚信,“既然路灯还能亮,证明这世界上肯定还有人,也或许自己只是在梦里”。
他准备回到房间,早早睡觉,如果这是一个梦的话,通过和床的互动兴许就能脱离了。
公寓外的超市开着,虽然很多和他人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比如汽车和摊贩的蔬果,但室内的商品还在,王昱拿了瓶饮料,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扫码把钱付了。只是付款的界面一直转着圈圈,等了一会儿还没成功,于是他决定暂时放弃,明天再来补上。
回到房间不久,王昱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甚至有些高兴,认为这样就能脱离噩梦了。他最后给父母打了通电话,还是没人接,只得作罢上床睡觉。在梦里,他被路灯橙黄色的光芒包围着。
只是,路灯应当是市政定时开关的吧。
第二天,工作日的闹钟把王昱唤醒,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关掉闹钟,7:50,他很确定是这个时间。盘腿坐在床上发愣,接着他发现耳中没有熟悉的异物感,两边都是,于是转过身面朝床头,在床单上搜寻,掀开被子抖搂,拿开枕头......在他忙活好一阵,甚至把床边地板也看过,依然没有找到东西之后,无意间往床头柜的一瞥,才发现一副耳塞静静地躺在盒子里面。
“我睡觉会忘了耳塞?”王昱疑惑地问着自己,显然还未搞清楚状况。
突然他“腾”地一下从床上跃起,顾不上穿鞋便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这个世界醒了,路灯已经熄灭,晨光接替了“橙光”,将一切照得清晰。但,人是没有的,车也是没有的,偶有几声啼叫,几只飞鸟掠过,告诉王昱至少还有其他活物存在,只是人类(除了自己),好像在留下眼前这座城市之后,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王昱转身拿起手机又给父母拨打电话,结果接通的“嘟嘟”声、未接通系统提示“无法接通”或者“无法拨出”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一阵蜂鸣。他这才注意到手机显示既无信号也无网络,任何APP都无法刷新,他重启几次房间的路由,插拔网线,都只得到设备上一个鲜红的故障灯——好在还有电。
水也没停,王昱照常洗漱一番,又额外接盆冷水把脸埋进去,希望冷静一下,直到憋不过气才抬起头。把电视打开,这几乎是他租下这间屋子第一次开电视,没有信号,只有一个电视品牌的Logo在黑屏上滑行,没有雪花,没有以前电视台无节目时的彩色格纹图案——王昱认为如果有这样的东西也许能说明电视台还有人员工作。
“我还要去上班吗?”此时这种念头在王昱脑中纠缠着,连他自己也觉得离谱。兜兜转转时间已经来到8:30——正是平时出门的时间。他打了主管和几个同事的电话,依然只有蜂鸣声。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到公司看看,顺便再确认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背上通勤包,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把门反锁,并再次把24楼所有房门敲过一遍,无人应答。三部电梯一部停在一楼一部停在三十楼——这是公寓设置好的,深夜上下都不必等待过久;中间一部停在24楼,正是昨天上下楼所乘,看来昨晚开始都没人用过。
王昱的公司离所住的地方只有十几分钟步行路程,他不想挤地铁,或是花太多时间在通勤路上,才花了高于正常价位的租金住在离单位不远的公寓,忍受着比住宅小区更吵的周边环境。
只是现在在熟悉的路线上,却不见熟悉的事物,周围没有任何声响,听不见车流此起彼伏的引擎声、喇叭声,听不见早高峰上班族们的谈话声、脚步声,没有外放的视频,没有象征提前开始工作的通话,没有早餐摊被扫描的二维码;只有王昱走路时鞋子踩在不同材质的地面发出的声响和背包与背部轻微摩擦的声音,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许是比平时更快的步幅和频率造成的。
来到写字楼前,周一人群涌入的情形今天没有再现,别说再现了,大门都没有打开。听说写字楼每晚0点会自动关闭大门,有几家公司的员工因为加班还被困住过,王昱没有见过这关门的情形,下班时间一般也不会再联系客户,不管客户那边会不会加班。
王昱透过玻璃看着空无一人的闸机和电梯前厅,往日这个时候至少会挤着几十号人,八部电梯全速工作都来不及运送这些格子间动物。他想起以前,那时自己刚来这里上班不久,由于总是让着别人,某天8:40到达一楼,8:58才坐上电梯,结果迟到一分钟。而现在只好苦笑一声,在心里问道:“打不了卡的话,考勤系统不会算我旷工一天吧。”
即使到了公司周边也没有网络、信号,这里已经算得上市中心了。所有在社交软件上发的求救信息都提示发送失败,王昱有些恼火,也只得悻悻地转身回家。
回家时绕了远路,一方面是继续侦查周边情况,另一方面是他想到附近有家卖电瓶车的商铺,他现在需要交通工具。
果真如他所想,虽然现实中其他地方的交通工具都消失了,但作为商品陈列在店里面的电动车却保留下来,于是随意挑选一辆,骑着回到公寓。
王昱首先在楼下超市拿了几箱水和食物,分批次运回家里,之后在附近的面包店拿上几个面包,它们的上市日期都标记为昨天,也就是说至少到昨天白天,这个世界还是正常运转着的。他回忆起昨天似乎整天都没有出过门,好像白天都在睡觉,但关于最后一次出门是什么时间,前天?大前天?昨天中午叫过外卖吗?之类的问题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搬运中途他曾去过物业办公室,想要调取公寓的监控录像,看看人们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不过物业电脑设有密码,储存录像的设备是哪台?什么储存介质?在哪儿?怎么查看?他一概不知,最终无功而返。
把东西都搬到家中,王昱开始为之后做打算,像在安慰自己一般说道:“只要有水电,就能活下去,周边超市的各种东西至少够吃一两年,再观察一两天吧,如果一两天后还是这样,我就到城郊随便什么品牌的4S店偷辆车,离开这个城市。油够的话甚至可以开回家,但愿,但愿爸妈没事儿。明天开始再在周围几公里范围侦查侦查吧,现在至少有个电瓶车。”
本想靠着单机游戏和小说消磨过今天剩下时光的王昱却怎么也玩不进去、看不进去,他抬头看了眼玄关,自打从公司回来,大门就敞开着,从书桌正好可以看到敞开的门板,他的注意力被门镜(的外侧)吸引过去,王昱只觉得是种神奇的体验——大门朝内开着,在家里盯着门镜的外侧。
一种没来由的想法突然在脑海里浮现,王昱关掉电脑,走到玄关,看着对面紧闭的户门,2404,接着一步一步靠近,来到对面邻居家门前。说是邻居,实际上王昱从未见过对门的邻居,他分明记得看房的同一天,有个大婶领着一个年轻姑娘进对面屋子看房。等到他住进来头几天,也偶尔能听到开门的声音,同一个大婶领着不同的人进去,后面就再没动静了。
“对面究竟有没有住人?”就成了王昱入住早期一直萦绕的心结。
王昱心里正天人交战,从小接受的教育令他循规蹈矩,他很清楚超市“买”东西没扫码和现在蠢蠢欲动的想法完全不是一个性质的事。这时他又想起刚搬来的时候,因为油烟机的烟道没有装止回阀,所以别家炒菜的油烟总是倒灌进来,他打开油烟机最高一档对着吸却忘记开窗通风,公寓门生生被气压挤开——这令王昱确信,只要没有额外反锁,自己可以把面前的房门撞开。
王昱看着对家门上的门镜,从外侧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竟有种从不及豌豆大的孔洞中,透着一丝光芒的感觉。顿时便做出决定,他后退一步,右腿抬起至半空,脚底与门板平行,身体略微前倾,借着倾倒之力一个蹬踹砸到门上。
都是同样的房间,格局并无二致,整个房间好似蒙着一层灰,微微弥漫着许久未通风的那种说不上来的味道,想来是许久没人住过了。房间正中间摆着一张玻璃台面的餐桌,只几根钢骨交叉支撑着桌板,结构可谓是十分简单;再往里走就看见裸露着床板的简易木床,床板是由三块木制栈板拼凑而成,边缘还有互相摩擦而翘起的毛刺,能够想象躺在上面必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床旁边配着老式的衣柜,深棕色的漆面,与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看来上次看见的大婶是房东,她把家里的旧家具摆了过来”,王昱这样判断。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就不再有什么心理负担了,王昱又站到2401门前,上面贴着张"浩天工作室”的牌子,他对此嗤之以鼻:“什么工作室,一群闲散人士聚集打牌的地方罢了”。还没“破门而入”的王昱已很清楚里面的场景:只摆着一张办公桌,一张麻将桌,几把椅子而已。这帮人偶尔会到这儿来打牌,一打就要打到半夜两三点;几个男人就打着赤膊,大开门户,麻将桌就摆在正对大门的位置,吵闹非常。多次向物业反应无果,2401恰好是走廊第一间房,另一侧是楼梯,2402没人居住,刚才确认2404也没人,实际受害的就只有住在2403的王昱。
他一脚踹开房门,进门把麻将桌掀翻,拎起麻将盒将里面的麻将倒到马桶里,其他的随意撒在洗手间地面。王昱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就是“小人得志”,可这时他也顾不得许多,反正再无人管他,眼下前途未卜,孤独求生,不如趁机发泄一番。
接着王昱又来到2406,这次他和里面的人倒是无冤无仇,甚至与之还有点头之交。2406的户主是个和自己同龄的男人,养着一条大狗,王昱不懂宠物,分辨不了品种,平时上班时间都在八点半左右,“2406”一般在晚上七点半下楼遛狗,王昱也会在八点前下楼扔一次垃圾,所以两人常在电梯里遇上,聊上几句不咸不淡的天。
王昱想要确认一件事,不得不来到2406门前并准备“进入”——他想知道2406养的狗是否也跟着主人消失了。经过今天的观察,世界上并非所有生物都和人类一样,植物、飞鸟、蚊虫都还存在,似乎只有(其他)人和与具体的人相关联的事物消失了。王昱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如果2406的狗也不在的话恰好证实他的判断;如果狗还在,至少一人一狗兴许还能相依为命。虽然前两次敲门都未听到任何回应,人也好狗也罢,但毕竟未进去查看,他还怀有一丝希望。
敲敲门,冲里面喊道:“你好,我是住2403的,请问有人在吗?”把耳朵贴在门上,依然没有任何响动,“那没人的话,不好意思,我就进来了……”
“砰!”、“咚!”王昱用上最大力气踹开门,门撞到墙又发出巨大的声音,他快步搜遍房间,果然人狗皆无。王昱叹了口气,全然没有观点得到印证的兴奋感成就感。他默默退出2406,看着微微有些变形的户门,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道声抱歉,慢慢把门关上。
剩下的时间王昱在24-30楼接连“作案”,大概又进了三四十间屋子,很多家具、物件都保留下来,但无论王昱怎么翻箱倒柜,愣是一件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例如证件、体检报告、银行卡等都没有发现,甚至连个快递(盒)都没有。
直到天微微暗下去,王昱才空手回到自己的2403,现在,任何贵重物品都没有意义,对食物饮料、电子产品也没有兴趣。他在屋里简单吃了点东西,又感到疲惫袭来,拉开窗帘,看到橙黄色的路灯初上,略感到一丝安心,大开着房门便躺倒在床上。
在意识消散之前,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将要撑不住了,打算明天就找辆车离开这个城市,幸好现在还有水电……
王昱整晚做着噩梦,情节大都一致——在他以为没人的世界,突然从大开的房门窜进一个人来,将他杀死在床上、书桌前、灶台旁、洗手间……
王昱从噩梦中惊醒——又一次被梦里的不速之客杀害,体态样貌都不清晰。他环顾房间,天已蒙蒙亮,屋内的黑暗消退几分,他赶紧起床去把房门关上,这敞开的大门就是他噩梦的根源。反锁后他又透过门镜观察走廊,左右摆动头部以获得角度观察更广的范围,好在,并没有梦中的神秘人守在附近,紧闭的大门也给了他几分安全感,尽管这门并不多么牢靠。走廊还是一样,除了有些微异样……
灯!常亮灯!
王昱激动地将刚反锁上的门又拉开,跨出房间,走廊常亮着的惨白的顶灯皆已灭掉,他反复按下玄关灯的开关,“啪嗒啪嗒啪嗒……”,同样没有任何反应,拉开配电箱,开关一切正常,没有跳闸,但王昱依旧不信邪地拨动总闸,“吱啵吱啵吱啵……”,直到拇指被边缘硌出印记,又痒又疼,才慢慢放弃。来到窗边,拉开窗帘,他确信此刻还不到路灯熄灭的时间,但楼下已没有橙黄色的灯光,路面、家里、走廊,世界共享着同样的微弱的自然光,几乎不再有明暗的对比。
王昱又想起什么,三步做两步地迈进厕所,打开水龙头,只滴出几滴水来,然后就从水管里响出“隆隆”的、空洞的声音。
此刻,看着空空的台盆,头脑一片空白,他意识到,心里什么东西已不可逆地发生改变。
突然,如同疯了一般,他抓起漱口的杯子冲出房去,电梯的面板不再有红色的数字,他便从楼梯向下,来到2303,踹开房门,把杯子凑在水龙头下,依旧是只流下几滴。2203……2103……直到603,杯子里也只有小半杯水。
“二次供水,对,一定只是二次供水受影响!水槽!一楼有个洗拖布的水槽!”说完,王昱又跑向楼梯间。
由于设有电梯,公寓楼道相较于老式楼房设计得又窄又陡又闭塞,只在每一层开一小窗采光通风。公寓管理方对楼道清洁显然不够重视,从24楼下来,包装袋、烟头、用过的口罩之类的垃圾远不止一星半点,阶梯面都是灰蒙蒙的,王昱甚至还发现一滩不知是人还是宠物的尿渍,散发出难以言说的味道。楼梯如此状况,两次令急着下行的王昱差点摔倒,如照往常,他一定会拍照反馈,只是现在既没有心思,也没有意义。
一楼水槽的水龙头需要插入钥匙一样的开关才能拧开,王昱把杯子放在槽里,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捻住开关的芯,奋力拧转,指甲间渗出血来,才勉强引出头发丝般的细流。可即使是这涓涓细流,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就干涸了,漱口杯里的水才勉强称得上一半。他换只手,确定又拧开一点,但也只多收集两滴而已。
王昱无奈放弃,伸手去抓杯子,一个没拿稳,杯子倒向一边,水从下水口流进深渊,连个旋儿都没起。
“啪!”......
“哦,手机没带下来,鞋也没换。”王昱耷拉着拖鞋小心地选择落脚点,以免踩到碎瓷片。又来到楼梯处,他抬头向上看,无数的楼梯构成螺旋,最终消失于黑暗,王昱只觉得眼晕,身上又涌起一股倦意,想想现在手机也没了价值,连回家的念头也打消了。
从超市找出些吃的当作早饭,他特意打开冰柜,查看了里面的东西,这些本来让他乐观地认为可以在这座无人的城市至少可以生活一年的物资,现在又令他担忧起自己的未来。昨晚睡得早,不知是什么时候没了水电,速冻食品都已化冻,捏起来软塌塌的,还有像冰淇淋一类的已不成形,摇晃起来和袋牛奶没甚差别。想来要不了多久,这些东西就会腐坏,吸引蝇虫老鼠,接着连正常包装的食物也会受影响。
吃饱后人更加困了,但王昱相信假使自己爬上24楼,也再没有动力下来了,可为了生存,他还不能就这样让今天溜走。就在他一筹莫展望着高耸入云的公寓楼发呆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一个一直以来忽略的场所——占据了整栋楼底部五层的家居卖场。
王昱在公寓住了快一年,还一次也没有逛过这里(实在也没有需求),家居卖场这种地方,想来是令人感到温馨愉悦的地方,每个来这儿的人都怀着对新生活、或者至少是改善当前生活的向往。只是现在,没了照明,整个卖场便与光绝缘,犹如一座巨大的迷宫,无数的家具日用,对视线造成阻碍,形成无数的“犄角旮旯”,在黑暗中藏匿着危险。
他找到一个离大门不远的品牌家具“样板间”,可以想见,平时,在精心布置的场景中,在各种暖色灯光的照射下,这个样板间必定散发着满满的营造出的“家的味道”,可能还会有像广告一样的,顾客躺在床上便进入梦乡,浑然不觉自己还身在商场中的情形。只是现在,仅仅是因为离大门较近,勉强能看清床是床,柜是柜,沙发是沙发罢了。
床上用品用的都是高档货,一摸而知,为了凸显柔软,被、毯铺得较厚,与现在的气温不太匹配。王昱脱掉衣服,钻了进去,打算在这儿小睡一下,醒来后就做准备逃离这座空城。
可他一想到广告里顾客睡觉的模样,就觉得自己身下的床也是别人躺过的,浑身发痒不自在,像是被窝里有成千上万的螨虫。
经过大概十几分钟的心理建设和自我安慰,王昱才慢慢渡过这关。
然后就又做了噩梦:梦到从卖场的四面八方闪出神秘人扑向自己。醒过来又遇上“鬼压床”,意识清醒着,身体动弹不得,好一阵才缓过来。王昱从高级床上坐起来看着周围——四通八达的开放空间。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得回到熟悉的地方,目之所及的封闭空间才有安全感,昨天开着门睡觉都做了整夜噩梦,在这儿待着,非得精神崩溃不可。
王昱顺着楼梯慢慢向上爬,期间他爬得累了,就到所在的楼层挑几个房间“进去”,休整一下,有些觉得需要的东西,能带就带;他已没了心理包袱,甚至觉得如果这会儿能有人因此从天而降将他逮捕,都不失为一种解脱。后来王昱找到一个大编织袋,能装下更多东西,看上的就一股脑装上,拖着往上层走。
在18层到19层之间,王昱侧着身拖着口袋缓慢向上挪动。左脚一步没有踏实,整个人便栽倒下去,腰、肩、大腿等处撞到台阶边缘,满满当当的包袱顺势滑到前一个平台,部分东西顺着袋口散落一地。王昱疼得眼前发黑,闪着金星,张嘴却呼不出声音,周身不自觉地想蜷在一起,但空间有限,腿又被护栏绊住。他在楼梯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坐起,脚踏在下一阶,双臂环抱着膝盖,上身则用力埋下去。王昱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欲哭无泪”,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自己可能比他还惨,至少他还有一块石头陪着。
天暗下来的时候,王昱终于回到2403,把口袋拽进来,关上门,躺在地板上,正当他意识即将脱线时,熟悉的闹钟声却响了。
“18:30了吗?”
王昱起身去找手机关掉闹钟,眼角余光却被一个红色的东西吸引——墙上的红色螺纹按钮。王昱想起自己还特意查过,这个是求救装置,按下按钮物业那边就会收到报警。
他突然想试试,浑身来了劲儿。
走过去把按钮按下,没有回弹,也许就是报警成功吧。王昱脑海中想象出这样的场景——物业那边响起警报声,一人起身将它关掉,接着就走出办公室按下电梯上行的按钮。
王昱迫不及待来到门前,把眼睛伸进门镜,这样就能第一时间发现赶来的救援人员,还能在敲门前给他把门打开......
......
王昱从前台拿到外卖准备回房间,前几天公寓有住户失窃,虽然在遍布的监控之下嫌疑人很快被找到,但公寓物业仿佛惊弓之鸟般地开始严管,大门常闭,住户凭门禁进出,外来人员打可视电话,禁止外卖员上楼,于是住户只能在前台指定位置拿取。王昱觉得这项举措没什么作用,因为公寓是商住一体的,里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公司、办公室、工作室之类的,已经称得上“鱼龙混杂”了,况且这些举措很快也会不了了之,但现阶段是这么规定的,王昱也只好照做,下楼来拿外卖。
24楼,王昱来到自己房门前,看着门镜,不知为何,他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于是做出一个打算。
每天不仅是窥视外面,实际上晚上出去倒垃圾的时候路过邻居家,王昱也会瞟一眼别家的门镜,从是否透光判断这户在不在家。他始终不敢趴在门上从外面往里看,如果被其他人发现,非得当变态把他抓起来不可。但趴在自家门上就不一样了,如果有邻居经过,他就装作检查,然后掏出钥匙进去就行。
王昱试着把一只眼睛靠上去,本来从门镜外面应该是看不到里面的(不然这个装置就失去了意义),他知道有种叫反猫眼窥镜的东西,但那玩意儿应该是违法的,他自然也是没有。
王昱自己一个人住,现在出来拿外卖,家里当然是没人的,但他这时却真切地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人们无数次从别家路过,或是在家中来到门前,会不会猜想门的另一边,尤其是透过门镜的另一侧,会不会有什么东西?
王昱看到了一个黑棕色的圆圈——圈外围是白色的,分布着短而细的不规则红线,外圈是棕色的,到中心变成黑色,如同深渊一般。
看到这怪异的事物后,王昱便感觉意识渐渐离他远去,仿佛有股引力令自己向前跌倒,可自己面前是一堵门,自家的房门。
在意识宣告下线的前一刻,王昱才注意到,门镜里面透出的黑棕色圆上似乎还映照着自己的模样,就像......
......
闹钟响了,王昱走向玄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