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葵一步一步,旋台阶而上。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每一步都像轻巧的蝴蝶,令缀着花边的裙摆随之翩飞。
近乎遮天蔽日的“四月雪”主动垂下一根枝丫,献出最纯白的花束,以祈求少女停留片刻。
安葵被这支垂下的流苏花吸引,她一手轻抚花朵,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半眯着眼,于鼻前轻嗅花香。
清风穿隙而过,掀起一阵一阵叶浪,也吹动少女阳光下棕色的发丝,舞起她浅黄的裙角。
她是静谧的蝴蝶,在流苏的雨中,长久伫立。
打破这片平静只需要一个人,只需要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秒。
单薄瘦削的少年穿过这片花雨,与安葵擦肩而过,惊动了她,却自始至终只留下背影。
她半侧过身,望向那个已经渐远的身影,脑子里像是无穷无尽的烟花一齐炸开。
嘈杂,绚烂。
安葵棕色的眼眸追随着离去少年的身影,目光沉沉。
易渡……
她的思绪被突然出现的少年牵引起,去往那遥远的十几年前。
那个时候,她还叫安奎。
作为朋友,安奎一直注视着易渡。
他看过他自比天高的狂妄,也看过他生命将燃的恼怒,亦看过他的狼狈,他的苦痛。
但他看的最多的,还是他的背影。
那种决绝的,仿佛承受千年孤寂也无畏的背影。
而此时此刻,安葵仿佛看见易渡前世所有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汇成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
世界线收束,一切重新来过。
待到少年彻底消失不见,她才从乱如麻的思绪中抽身,转过身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步又一步,安葵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那古老童话中的人鱼。
她的膝盖正隐隐作痛,像是骨头正一寸一寸被敲碎,在这碎骨下又生出了新骨头,一点一点嵌入她的血肉中。
安葵却一如往常,踏着堪称轻快的步伐回家去。
这只是生长痛而已。
她忽地笑起来,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棕色眼眸在阳光下流转着金辉。
……
十六岁,安奎被生长痛折磨的死去活来,他只恨不能敲碎自己的腿骨。
十九岁,面对来势汹汹的邪魔,安奎第一次产生了退意。他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入局。
二十二岁,他终于逞了一回英雄,而代价却是他的命。他最后看见的,是易渡转身离去的背影。
二十二岁,困其四年的邪魔被斩杀,安奎的灵魂终于自由。
但或许神也觉得他的一生太过倒霉,竟让他重活一世,还安安稳稳地到了十六岁。
而那些如游魂般徘徊在她身边的前世记忆,终于在遇见易渡的那一刻完成闭环,于是前世揭下它的面纱,袒露出一切原本的模样。
现世和前世确实有些改变,其中最大改变就是,他从安奎变成了安葵。
不过安葵认为,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还活着,还能呼吸新鲜空气,这就够了。
她就这样怀揣着拨开迷雾见月明的畅快和重获新生的愉悦回家去。
回去的这段路,安葵随意一望就能望见小镇通往市中心的悬索桥,无他,那座桥的桥塔实在是太高,以至于在距离这样远的地方也能望见一个影子。
那座桥早已荒废,桥上野草疯长,连最高的桥塔也爬上了些不知名的植物。
若问起它荒废的原因,镇上大部分居民会告诉你可能是质量问题,而只有一些老司机,会神秘兮兮地告诉你不是因为什么质量问题,而是因为总有人在这里莫名失踪。
曾经安葵或多或少会因为这些传言发怵,但现在不会了,她已知晓一切,故不再惧怕和退却。
天色将晚,路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在这些被投注而下的昏黄灯光里,只有她和她的影子。
由路灯点亮的小路,曲折蜿蜒,既像盘踞山间的长蛇,又状似山的脉络。只是这条路上,除了她,再无旁人。
安葵的家离镇中心很远,是乡下的一座自建宅。由于大家都渐渐搬到镇上去了,她家附近也就没几个邻居,自然也不会有同行者或者路人。
独自走到家门口时,安葵像是突有所感,一边开门一边分出精力瞥一眼天边。太阳已经下山了,最后一抹残红也正在被黑夜湮灭。
她虚掩住门,然后快步走向自己的卧室。
由于足够熟悉,她甚至没开灯就在仅有月光的昏暗房间里走到了床边,然后俯身从床下的暗格处取出一件被白布包裹的物什,接着细细地拆开白布,取下黑色的刀鞘,令银白的锋刃现于眼前。
这毫无疑问是一把好刀。
银色的刀刃在淡白的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毫不内敛地昭示自身的锋芒,刀背上刻着状似脉络的精致纹路,那脉络里注满细长的金光。
这并不是全部,安葵又自那暗格中取出一件斗篷。她站起身来,抖落抖落那件斗篷上的灰尘,随即穿上。
她显然不是这斗篷的主人。袖口处太宽大,衣身长至小腿处,兜帽也大得遮了她半张脸,她甚至只能只能放下兜帽,才可保证视野不受困。
只有到这时候,安葵才多多少少感觉到自己的改变。
自己女性的身体太瘦小了,上辈子刚刚好的衣服,这辈子却大了那么多。
安葵又单手提起长刀,在手中掂了掂,并不觉得沉重,反而觉得一股能量自指尖而上,刹那间充沛于全身。
但好在,力量没有变。她勾起一个小小的笑容,随即把长刀放进刀鞘中,将其背在身后。
窗外是平静的月夜,白日里忙忙碌碌的小镇上几乎没了灯光,居民们大多进入了柔软温暖的梦乡。
可在平静的水面下,是暗流汹涌。
安葵注视着窗外那亘古不变的月亮,耳边仿佛又传来足以刺穿耳膜的惨烈嘶吼,眼前的月亮化作乌压压如潮般涌来的邪魔。
她定了定神,转身离开窗口,关上房门。
在黑夜中,她时而在小巷里奔走,时而在屋檐间飞跃。行动迅捷难测,就像变了作一抹摸不着的影子,
那过大的斗篷在她行动间飞舞似翅膀,衣角亦在空中变换出不同的弧度,带起夹杂血腥与不安的狂风。
她背后的那把长刀也不安稳,正难以自制地颤抖着,闪烁的金光愈发刺眼,哪怕隔着刀鞘也隐约可见。
这把长刀一反平常的大动静,让安葵都忍不住侧目以示警告。
长刀一向听话,这一次也很快安静下来,连金光也不再闪烁,一幅彻彻底底的凡刀模样。
她知道,它在期待一场酣畅淋漓的猎杀。
近十年没有再受过血的滋养,作为一件魔器,它等的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但也不必着急。
安葵转过头,赶路的动作不停,双眼却始终凝视着月亮。她棕色的瞳孔在渐近的月光下闪着冷冷的光,眼底却无冷意,反倒像有一股不熄的烈焰正在燃烧。
她来到了那座荒废的悬索桥。
这座桥杂草丛生,好像和普通的废弃建筑也没什么不同。但桥边那大得离奇的月亮,让其绝无可能摆脱诡异之名。
顷刻间,安葵已至桥塔最高处。在这里,这座桥的诡异才彻底被摆在明面上,月亮并不是似乎触手可及的,而是确确实实触手可及了。
她一跃而起,放松地随着重力坠落,她知道,她的落地点不是地面,而是“月亮”。
正过月亮之心的前一秒,风刮得她的斗篷猎猎作响,她却只是俯瞰着虚无的月亮,勾起嘴角,扬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洁白的残月于刹那间化作红色的圆月。仅这常人断无法捕捉的一瞬,人间的小镇便变作血肉的地狱。
下一秒,月亮变回洁白,也不再大的离奇。
安葵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狩猎,马上开始。